中篇小說    【兒時瑣記】   第一章  第二節
吃窩頭啃洋蔥的小張師傅
到北京後，我们住的那个院子， 是有三進院子的大庙，中間主建築，坐北朝南，是高大的正殿， 原來應該是供菩薩的， 現在我們這些活菩薩住了。前後還各有一個院子， 就只有東西向廂房， 一間挨著一間。 原來可能是念經和尚住， 現在住滿一家家， 從東北調過來的幹部。

我們住的房子看上去有些破旧， 但建筑质量不错。  屋顶很高， 房子很大，房顶上四个角， 都是翘起的飞檐， 上面有各种动物砖雕， 龙， 狮子， 麒麟，老虎和各种其它造型， 在飞檐上一字排開。 门窗又高又大，雕花木头，看上去古朴精致。 只是原來的雕漆斑駁， 述說著歲月滄桑。

我们抵达时，房子一进门，是一尺高地板大炕，日式榻塌米。日本人占领北京期间，改建的。我们当然住不惯，所以來了不久，就有人来，帮助改建，把榻塌米改成地板。

房子改建期间，可把我们小孩樂壞了。 每天捡木工师傅刨下的刨花，锯下来的小木頭，都是我们的玩具。

有一個木工师傅， 特別引人注意， 二十多岁， 我们喊他小张师傅。  每天休息吃午饭，就只吃凉窝头和洋葱。 咬一口窝头， 啃一口洋葱， 吃的特香。

因为在我们家干活，妈妈看他吃的那么简单， 于心不忍。 所以，每天中午作了饭菜，都会盛一碗给他。 他开始不好意思， 客气谢绝，我妈妈坚持， 他就接受了。  在他干活期间，媽媽每天都会给他加菜，关系處的特好，他活干的也漂亮。

用了两周时间， 地板改造好。  从日式榻榻米， 变成满铺實木地板， 非常漂亮 。在这个大廟菩薩住的地方，我是住了八年的活菩薩。趕上八年抗戰，度过我的童年。

原來計畫，還要進一步改建， 包括裝衛生間。 但是附近沒有市政水管和下水道， 施工難度太大。 父親謝絕了進一步改造計畫。 他說這樣就很好， 現在戰爭還沒結束， 不要為個人事浪費國家資源， 用公共廁所也挺好，沒什麼。 

按原計劃施工，確實要大興土木， 不太現實， 父親意見被採納，施工隊撤離， 留下幾個人收尾， 其中就有小張師傅。

我和小张师傅混的很熟， 我找他帮忙 ， 把我检的木頭再加工， 弄成我想象中的玩具， 他从不拒绝 。 临走時， 为我作了一把木头手枪，其逼真程度與真槍無兩，  是我最珍贵的玩具。

收尾工程時， 小張師傅每天來上班。 媽媽注意到他衣服總是皺巴巴，髒兮兮，好像從不換洗。 媽媽感到奇怪， 有一天問他住哪兒， 年紀輕輕， 挺英俊的小伙子， 為甚麼不把自己拾兜的乾淨些？   小張師傅臉紅了， 半天沒說話。 後來他對媽媽說 ： “  大嫂， 這一陣子在這兒幹活， 您對我好， 像我媽， 我不瞞您，跟您說實話。 ”  

他告訴媽媽，他在老家學的木工手藝， 這次從山東老家， 來北平找工作， 被工程隊當臨時工雇用。 每天掙的那點錢， 捨不得， 也不夠，在北京租房住。 他還要寄錢回老家， 贍養年邁寡婦老母。 他根本沒住處， 下班後，到前門火車站，在長椅上過夜， 早上再起來幹活， 您說我到哪兒拾兜自己呢 

當時在北平， 像小張師傅這樣人很多， 不奇怪。 媽媽聽後感到意外。 她想了想說：“  真沒想到， 這樣吧， 你不嫌棄的話， 就在這兒住。 房子這麼大， 你找個地方休息， 不難。 不比每天去火車站，睡長椅強。 反正你每天要來幹話， 還方便。 ”

小張師傅聽後說： “ 這不方便吧？ 大嫂？ ” 

媽媽說： “  什麼方便不方便， 房子這麼大，夠你住。 以後飯也在我這兒吃， 多省點錢， 寄回家。 ”

小張師傅後來就真在我家住下，直到幹活結束。 

有一天， 小張師傅紅著臉， 看來是下了很大決心， 有些侷促地跟媽媽說：“  大嫂， 跟您商量個事，。。。。。”  

媽媽看他那緊張的樣子， 有些奇怪， 就問： “  怎麼了， 是不是碰到難事了？”

他說：“  那倒不是， 就是有些開不了口。”

媽媽說：“  說吧， 甭管什麼事， 能辦的我都會幫你。 ”

小張師傅這才說 ：“  我媽從小守寡， 把我拉扯大不容易。 她這輩子太苦了， 我現在到北平， 就想讓她來一趟， 讓老人家開開眼，高興高興。 ”

媽媽說：  “  好事呀， 來就是了。有什麼為難的？”

小張師傅說：  “  您看， 我現在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 要是來， 還得給您添麻煩。 ”  

媽媽聽後，笑了， 說：  “  就這事呀， 我以為什麼難事呢， 把個大小伙子難成這樣。 不就是住一下嗎， 有什麼難的。 她要是不嫌棄， 就在這兒湊和一下， 不就行了。 難得你有這孝心， 來吧， 來了熱鬧。”

小張師傅聽後，給我媽媽深深鞠了一躬， 眼圈紅了， 說：“  大嫂， 您真是活菩薩。 ”

媽媽笑了， 說： “ 多大個事呀， 別見外， 讓老人家來。”

半個月後， 小張師傅媽媽真來了。 一個滿臉風霜， 瘦瘦的鄉下老太太， 滿臉慈祥微笑， 進我們家門。 老太太帶來一大筐山東蘋果， 不知她這一路顛簸， 怎麼帶過來的， 真難為她。 

蘋果那叫一個好吃， 看著我們吃蘋果的樣子， 老太太臉上，笑開了花。

小張媽媽在我們家住， 大概一個星期， 小張利用休息時間，帶她去了故宮。這是當時到北平的人，必去朝拜之處， 把老太太喜歡的不要不要的。 其它時間老太太也不外出， 幫媽媽洗衣做飯。 她老人家烙的山東煎餅， 抹上媽媽做的大醬， 中間加一顆大蔥， 吃起來真香。 

小張師傅原來是臨時工， 後來在爸爸幫助下， 到軍交部後勤處， 當了正式工人， 有了穩定收入。後來每年回山東探親， 都會帶來一大筐山東蘋果， 成了我們家非常好的朋友。

到北平後， 休息了幾天， 爸爸就上班了。 每天早上，有一輛吉普車， 兩個背著盒子槍的警衛員， 接爸爸上班。 我特別喜歡去送他， 其實真正感興趣的， 是去看那輛超酷的，美國軍用吉普車。 

晚上， 爸爸通常回來很晚， 我都睡著了。 有時爸爸到我床前， 看看我， 在我腦門上， 輕輕親一下， 然後問媽媽： “  這小子今天沒淘氣吧 ？”

媽媽說 ：“  可能嗎？ 她要是不淘氣， 太陽得從西邊出來。”   雖然我沒看見， 但我能想像出， 媽媽說話時那個笑臉。

有時候， 我其實沒睡著， 他們說的話我都聽到了， 我特別喜歡爸爸那麼輕輕親我， 所以我總是閉上眼睛裝睡， 為了要那一親， 然後就在被窩裡偷笑。 敢情你們大人， 背後說我壞話， 我都知道。

除了改建地板， 令我印象深刻的，就是有人來家裡， 拉電線， 裝電話。 當時的我， 不知道那是什麼。  後來電話鈴響， 爸爸拿起電話說 ：“ 您是哪位？您找誰？”  然後就講起話來。 這讓我感到神奇。

後來， 爸爸上班的時候， 有一次電話鈴響， 我就馬上跑過去， 拿起電話， 有樣學樣地大聲說  ：  “  您是哪位 ？   您找誰？“  

電話那邊傳來爸爸的聲音， ”  怎麼是你呀？ 又淘氣了吧， 快點，讓你媽媽聽電話。”     這可讓我高興壞了， 我跟爸爸在電話裡說上話了，馬上大聲喊 ： “  媽媽， 爸爸讓你接電話。 ”  後來， 接電話， 就成了我特別喜歡的一件事， 太好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