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湖的传说 8-10
青山湖的传说 8-10(八)
到青湖垦植场已近黄昏,场部秘书小蒋乐呵呵地帮着提行李,带他们父女俩人去客房过夜。
“叔—─叔——”不需要父亲的提示,女儿在石阶上歇了一步,甜甜地与小蒋答上了腔。
“唉──”小蒋笑了。
“你姓什么呀?”女儿抢在了小蒋正想作类似发问之前。
“我姓蒋。”
“这里,为什么叫青湖垦植场啊”她望着小蒋笑眯了的眼睛。
“我们在青湖边啊,你看,那就是青湖,青青的大湖。”小蒋用嘴努努那一大片泛着鳞鳞夕阳的静静湖面。
女儿转过头去,皱着眉头认真地朝那个方向看去,“真的也是清清的吗?小蒋叔叔,我们八一湖的水可清──呢──。”她骄傲地对小蒋说,小脑袋随着音韵一扬一扬。
女儿是他的骄傲,他从小蒋的眼神中读到了他很熟悉的感觉。在很多场合下,女儿是他的外交部长公关秘书,她的天真、聪颖、随和、大方,和她提问时带着长长睫毛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常常营造了一片详和温馨的气氛。
在食堂吃晚饭时,小蒋传达了革委会吴主任出差前留下的工作安排:或去场部木器加工厂,或去松庵林业队去教小学,在那里教书的知青小陈上个月招工走了。他想了一会,决定上山教书。
松庵是青湖场海拔最高建制点,982米。只有一进庭院的庵址是林业队部,坐北朝南的大堂白天作为课堂,晚上有时作为开全体职工大会的会议室,西厢是队部办公室,东面的那间算是教师宿舍。后面是厨房,平时归老师用,当队里接待场部来人或“外宾”时,也在这里备“宴”。
松庵在青山中被松林环绕。
那天钟队长和老毛来接他们上山。他们挑着行李,他牵着背着抱着女儿爬上了进入松林前的山脊。他放下女儿,回头看那条曲曲绕绕的山路伸向8里外在山脚湖边的场部,吐了一口气。这像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这将是他和女儿的小天地,这里大概不会有人知道她母亲的传说和连锁的故事了,这时他感觉到了在军服胸袋里的那页户籍纸,那张纸轻得没有份量,但纸上的那两个称谓为父女关系的姓名在胸前沉甸甸地有种质感,他想起了小时候戴上队衔标记时,左臂的感觉就是与右臂不同。他笑了,蹲下来,在女儿脸上亲了一口。
到了松庵,女儿也很兴奋,这个主意那个主意、递这送那地帮着他布置他们那间卧室加办公室。晚上熄灭煤油灯后,他静静地躺在被窝里。窗外,冬天的山风经过峡谷的加速,扯开树与树中的空隙,呼啸而过,如同鬼哭狼嚎,一阵紧接着一阵。身边的被窝悉嗦响了一下,女儿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
“爸爸,外边是什么声音?”
“你记得杨子荣的‘打虎上山’吗?朔─风─吹~~,林─涛─吼~~,”他轻轻地哼了一段,“这朔风,就是冬天刮的风,刮到了树林里,就是这响声,这叫林涛吼。”
“嗯──”女儿嗯得很轻,嗯得很长,他知道这是女儿在思索,他可以想象得出,女儿在黑暗中瞪大的眼睛和忽闪忽闪的睫毛。
“你怕不怕?”女儿又问。
“为什么怕呀?不就是冷吗?我们不怕,我们穿棉袄,我们钻被窝窝。”他伸出手来把女儿搭在他脸上的手亲了一下,塞回了她的被窝。
女儿轻轻的一个长呼吸,小手从被窝底下又伸了过来,搭住了他的手臂,不一会有了细细的鼾声。
(九)林业队的正式职工有十八家,外带二十一个学龄不一的孩子,他在这里的任务是教他们汉语拼音、大小多少、加减乘除、造句作文、音乐美术体育,直到小学毕业。
上课第一天,他扣上军棉衣的风纪扣,走上讲台,扫了扫那一片大大小小的黑棉袄花棉袄。
“上课。”
“起立!”六年级的安新是所有年级的班长。
“同学们好!”他行令简快,如同还在连队。
“老——师——好──”一片参差不齐的拖音。
他有了感觉,一种混合的感觉,这是他的队伍,他是他们的司令员;这是他的孩子,他就是他们的父亲,他很满意这种感觉。没多久,他所有的学生,连同他们的家长以及他自己的女儿,都有了类似的感觉,都很满意他们的总司令他们的大家长。当然这种感觉惹出料想不到的是非来,那是以后的事了。
教这个书还是有难度的,3个六年级的,2个五年级的,2个四年级,3个三年级,3个二年级的,剩下八个从4岁到7岁的“鼻涕包”,全都坐在最左边一年级的席位上。上山前,小蒋给他吹过风,叫他别太认真了,比如在一年级读“预科”的,成熟一个提拔一个,没成熟的就且当是在托儿所幼儿园。
但他很快就理出了头绪,使松庵小学的教学进入了有序运行。
典型的一天是这样的。
上午第一节课教五、六年级的语文,重在作文的切题、文章的构架以及对课文的讲解。第二节课时,一年级学生驾到,他开始教拼音字母、念书认字。五、六年级的则在一边写前一天的日记或作小小的作文。第三节课,小家伙们自由活动,高年级的上算术课,新课内容和前一天作业错误解答当堂完成。第四节课时,高年级学生都要回家做饭。一年级的从新收拢,半节课复习教过的字母和生字,剩下的二十分钟是小家伙一天的精神寄托──讲故事,这一招比让人抽鸦片还灵,小眼睛放着光,一个比一个睁得大。
“昨天我讲到哪里啦?”这不是他卖关子,他得接着现炒现卖。
“刁德─偷鸡蛋──”下面是异口同声。
有时某个学生病了,但到了这时辰,还非得让大人抱过来听这20分钟的故事不可。女儿有时熄灯后在床上也试着走后门求个先听为快,
“爸爸,刁德一偷了鸡蛋以后,干什么去了?”
他当然不能讲,不是怕女儿传出去,而是怕一觉睡醒后,在课堂上讲出来的是风牛马不相及的另一版本。
到了下午,三、四年级扮演五、六年级在上午的角色,二年级就顶一年级的缺。此外每周集中一天上军体、音乐、劳动、革命传统教育课。军体课没有场地,只好因陋就简。田赛项目在庵内练摸高,去山边练石头掷远。径赛项目从松庵到下山石坎练往返跑。球类,他问钟队长要了一些松树板,刨光后钉了一个简易乒乓球桌面,平时靠在墙边,要练的时候往课桌上一架就行了,学生们成了瘾,每时每刻都要来课堂看看日历、闹钟和贴在墙上的乒乓活动安排表。音乐课只能照猫画虎跟着和尚学念经,没多久,松庵小学的高年级低年级男生女生唱起队列歌曲来,一个个都像他那样带着强烈节拍,唱得斗志昂扬。有时家长们出工收工路过松庵听到“雄伟的井岗山,八一军旗红”的歌声,或看到这高高矮矮的学生在升旗降旗时神态严肃站得笔直,会忍不住说,“喝,成部队了。”
从他开课的第一天起,女儿也算是上了学。开始她跟着一年级的“八小金刚”,算是老九。后来哪个年级上课,她都坐在卧室和教室间的门槛上,双手托腮瞪大眼睛听。听烦了,就回到他的办公桌上写写画画算算,或者到教室外的空地上和小伙伴们玩。三年后,当他们离开松庵时,小学语文算术课本中女儿所不懂的内容已经不是很多了。
(十)他和女儿在松庵的日子有点象是在世外桃源。
他的生活用柴连同学校取暖用柴由队里负责。他和女儿定量配给的米连同油盐酱醋,每月都由下山的职工捎回来。庵后那块空地原先是尼姑种菜的,现在在夏秋两季,他也种些辣椒茄子豆角南瓜,后来他和女儿又养了一群鸡,除了天天能有新鲜蛋吃,还腌了不少咸鸡蛋。
他每天只烧一顿晚饭,主食通常是土豆乾饭,他和女儿的定量不足以顿顿吃米饭,炒一大碗蔬菜下饭,常用荤菜是煮鸡蛋蘸辣子蘸酱油。早上中午都简单,热热前一天的剩饭剩菜就是了。
学校有一台手摇唱机,平时放放国歌、东方红和样板戏。第一个暑假,他到县一中参加培训班,在那里他认识了老校长宋老师,并成了忘年交。临走时,他把宋老师的珍品──英语灵格风连唱片带课本带走了,背上松庵的一大盒唱片里还偷偷夹有文革前发行的印度尼西亚歌曲和苏联歌曲。
到了晚上,改完那21本作业后,他和女儿就拨弄唱机,听灵格风,听歌曲。在煤油灯昏黄飘移火花的投影里,他们常被那些与队列歌曲和样板戏截然不同的旋律所陶醉,女儿爱听的是刘淑芳唱的印尼歌曲“宝贝”:
宝贝,你爸爸正在过着动荡的生活,
他参加游击队打击敌人那我的宝贝…… ,
你妈妈和你一起等待着他的消息……,
睡吧我的好宝贝,我的宝贝,宝贝~~~。
留园网-印尼歌曲《宝贝》及其她的前世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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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晚上,女儿听完后,小下巴搁在桌沿上,大眼睛凝视着煤油灯罩中跳动的火苗,走神了。半晌,她疲惫地说,“爸爸,睡觉。”在他帮女儿掖紧被窝时,女儿加了一句,“你也一起睡,好吗?”他知道女儿想到了什么,那是他不愿触及的地方。
“爸爸,这是妈妈唱给宝贝听的吧?”女儿在黑暗中问。
“嗯──”他停顿了一会,“想妈妈了吧?”
女儿没有回答,其实这不需要回答,他们父女俩都知道答案,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女儿的小脸蛋,不一会他的手指感到了湿润,女儿鼻子抽了一下,两只小手握住他的手,慢慢地入睡了。
松庵的安逸生活并没有动摇他的坚定信念:他不会不能也不应该在农村成家,这里象是世外桃源,但不应该是他的归宿。尽管73年开始的大学招生和一拨又一拨的招工还轮不到他,他坚信上苍早已安排好了他和女儿的生命轨道,只是转折点还没来到。
事实上,他也没有成家的机会,因为他不可能有女友。
首先,他和兵团的同学都断了联系。在青湖场,他一年到头几乎不下山,场里的男知青不认识几个,女知青是一个不认得。上海,想到上海他就觉得对不起阿爷,阿爷早就把隔壁的瑶娣当作童养媳处理了,以前过年发压岁钱,瑶娣总有她的一份。他和瑶娣从小玩大,没什么特别好的感觉,但也没什么不愉快在他们之间发生。他下乡后,分在织袜厂的瑶娣曾传过话来,她会等他。就瑶娣这一句话,极大地增强了阿爷活下去的信心──他得抱一抱他的重孙子,摆一摆老太爷的谱。当那些似是而非越描越黑的流言,如“与一作风败坏的女人生一私生子,被兵团开除”的流言传回上海时,他阿爷半晌说不出话来,“造孽啊,我们对不起人家瑶娣”,这是他阿爷去世前反复说的话。
在松庵,即便是他有意成家也没戏,你看那一目了然的阴阳乾坤态势:如以婚姻法的最低年龄画线,18岁以上的全都是别人的人了,剩下的姑娘离那条线都还有三两年光阴的距离。
所以,他在松庵心很定,用他自己的话是老僧入定。但他忘了还有例外这一说,没想到还有一只把松庵这当代桃源清平世界搅得几近混乱的“擦边球”,她是松花。
松花55年生,属羊,虽有旧说,属羊女的流年多为不利,但松花的运气倒是好的可以,15岁到期入团,18岁到期入党,在林业队干部中是排名第二的党小组长。在松庵那些被山雾林露滋润得水灵水灵的姑娘少妇中,松花是最水灵的一个。在他上松庵的前一个月,松花与松庵最有出息的小伙子──去山西当兵的大龙定了亲,成了现役军人的未婚妻。
他和松花没有什么来往,松花是独女,家里没有弟妹在他这里念书。开始松花倒是以领导的身份挽起过袖子,想来关心他和女儿的衣食住行,看他屋里屋外整齐有序,灶前灶后忙而不乱,“你真的还能做娘。”笑着说了一句走了。
是女儿先和松花熟了起来。
秋天,场部党政工妇团领导来松庵作一年一度的工作检查,晚上照例在学校会餐,他和女儿照例陪同出席。席上他和小蒋和陈副书记等喝他们带来的李渡高梁,女儿和松花坐在一条长凳上边吃边说笑,头上的汽灯呼呼地响。
“松花阿姨,你为什么叫松花啊?松树有花吗?”女儿的问题引起了轰堂大笑。
“松树没有花。是阿姨的妈妈生阿姨时做梦,梦到了松树开了花,所以就叫我松花。”松花的普通话带有很强的地方口音,但他觉得这话说得糍粑一样,很糯很糍很甜,一点不难听。
到了晚上安排睡觉时,陈副书记和武装部长用半边乒乓桌在林业队办公室搭床睡。小蒋以前总挤到教师小陈的床上,现在有了困难。松花想了一下,拉住女儿的手,“走,今夜你跟阿姨睡。”女儿愣了一下,笑了,抱上她的枕头,跟着松花走了。
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就是喂过女儿奶的小刘都没这份荣幸。
参考链接:青山湖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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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https://web.6parkbbs.com/index.php?app=forum&act=view&tid=43631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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