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湖传说 5-7
青山湖传说 5-7(五)
连锁没能像金训华、黄观顺、顾长根那样成为当时的知青烈士,因为生前除了有个说不清来源的女儿,连锁并没留下什么日记或心得体会之类的能让政宣组织部门发掘出能反映其崇高思想境界的豪言壮语,而且死得也不够壮烈不够样板,很难用王杰、欧阳海、蔡永祥那样奋不顾身、临危不惧、舍己救人的英雄模式来描述。不过上面还是批了连锁个因公殉职,他的十九元工资将作为女儿的生活费,直到18岁。
他接连锁班,当女儿的父亲,没经过任何手续也没听到一点异议,就象那年头老地主的儿子是小地主或团职军人子女能免检当兵一样理所当然天经地义,连首长们也没一个找他谈话的。但每到月中,他的工资袋里会另有一份连锁的工资,到了年底,下一年度的粮票布票这个票那个票都按两份发到他手上。
有时他凝视着睡梦中女儿的笑脸,自己也会犯疑,这就真算是自己的女儿了吗?以后会不会有个什么人出来说这是他(或她)的女儿?或者有个什么组织或单位说女儿是军队的女儿或党的女儿?或者什么都不说,就说这不是你的女儿而把女儿接走。他听到过有关女儿背景的种种传说,他也相信这些不仅仅是传说而已。这些对女儿未来的不确定,隐隐地压在他心头。有时他从梦中惊醒,第一件事就是摸一下睡在身边的女儿,在女儿的轻轻鼾声中,他却常常不能重新安然入睡。
对此他无能为力。不光是他,在70年代初期,在北国南疆五湖四海上山下乡插队落户的百万知青对自己的命运都一个个茫茫然地今天不知明天。
但他得有所准备。在经济上他把女儿的19块钱尽量存起来,用去的部份都清清楚楚地记账入册;并在思想上开始不断地自我务虚,“我这是帮着连锁照看女儿,我是影片《英雄儿女》中把王芳抚养大的上海老工人,我这是作好人好事,我会结婚,我会有真正属于我自己的女儿……”,他得为将来有一天女儿的什么亲属来认领,作好心理准备。
他很快发现这后者很难,非常困难,他越是自我务虚,就越心虚。
当他收工回来,女儿扬起小手,喊着“爸爸”,跌跌撞撞扑入他的怀抱时;当他抱着女儿去营部看电影,晚风吹拂起女儿的头发,痒痒地抚掠过他的脸颊时;当他哼着“我们的田野,美丽的田野……”,哄着女儿缓缓入睡,看着女儿带着越来越沉睡意的眼睛中的那份信任、安然、和隐隐的笑意时;当他意识到人和人的关系从义务、责任、同情或友谊转变成爱时,你再想人为地切断这种关系……,他没有信心和勇气再设想下去,哪怕仅仅是务虚。他不能没有女儿,女儿也不能没有他,哪怕就是一时半刻,哪怕他们之间没有一丝半缕血缘关系。
那天挑尿素回连队,他的脚被新解放鞋的鞋帮磨破了皮并渗出了血,望着伙伴们的担子一颠一闪的渐渐远去,望着西边的太阳快要下山了,那两袋各重50斤的尿素在肩头越来越沉,他咬着牙,忍着脚背上阵阵的蜇疼,从牙缝中一遍遍念咒似的咬牙切齿,“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当他在仓库卸下尿素,一步一拐得走向食堂,夕阳中女儿在食堂管理员办公室门外的高坎上扬起了双手,他的脚好像不那么痛了,他听不见女儿在喊什么,但他知道,他刚才念念有词所要“争取”的“胜利”就是此刻的心情和此间的意境。
在招工无望、回城无望、征兵无望、入学无望的“变相失业”或“变相劳改”的岁月,他有着别人所没有的那一份踏实,那一份对爱的实践和寄托。
(六)日子过得很快。
“八字头”上的那口“潭”,已筑成并蓄满了水,夏天工休时,成了伙伴们游泳的消暑胜地。“中间”那条“机耕道”也竣工通车,只是路两边的地实在瘦瘠,怎么使劲也种不出什么像样的庄稼来。
女儿也快3岁了,但在他眼里女儿好像从来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在某时某刻忽然觉得女儿会说话了,能用不同的词连成句子了,能自己吃饭了,晚上会把他摇醒——“爸爸,尿”,秋去冬来给女儿找冬衣时,他发现去年的那件棉袄具然会那么小,小得可笑。
女儿是大了,只是他一年365天,天天与女儿朝夕相处,不容易准确地察觉到女儿在生理和心理上起步迈进的里程碑。但他注意到,女儿从来不爱说“妈妈”这两个字。
连里的男女生都和女儿玩得很好,女儿的嘴也甜,“小张阿姨、小袁叔叔”,你怎么教,她就怎样叫。一天,伙伴们指着一女生与女儿开起玩笑来,“叫她妈妈,我给你糖吃”,女儿开始照样甜甜的跟着叫,“妈妈——”,大伙儿轰的笑成了一团。不甘罢休的女生接着逗女儿,“告诉阿姨,谁是你妈妈”。他上去一把抱起一脸困惑的女儿,“爸爸像你这么大上托儿所时,每天都要唱,好阿姨, 好阿姨,阿姨象妈妈——”,他真的唱了起来,但那块水果糖在女儿手里捏了一晚上也没有吃的意思。
“你总有一天要正面回答这个问题的”,国庆节晚上在机修排长家吃饭,排长仰脖喝了一口酒,夹了一筷粉条炖肉,看着在床上和他儿子胖胖玩得正来劲的女儿,忧忧地接过关于妈妈的话题。
“你们这些大老爷们,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好歹也是四个兜,怎不帮着出点主意”,小刘对他丈夫的话极为不满,嘟嘟嘟嘟,轻机枪似的来了个火力压制。
“嫂子,那您看咋整呢”,在一桌喝酒的东北老乡、团政治部于干事笑呵呵地答腔。
“咱咋整?”,小刘一脸理直气壮,通的一声搁下一口饮尽的小酒盅,“咱奶过俺闺女!”
“当然,当然,嫂子当然有功,但嫂子您就是把我和大哥提拔成司令,咱也不能象嫂子一样去奶孩子啊”。
小刘“噗”地笑出了声,紧接着就来了灵感,“哎,大兄弟哎,你就找个机会帮人家调动一下,调出这个环境,你看怎么样”。
于干事点着了一支烟,真的认真起来了,“嫂子说的也是,不离开这个地方,难保谁将来不在孩子面前胡说八道些什么。而且带个孩子在知青连里,条例上也说不过去,再进一步为上级考虑考虑吧,这孩子留在兵团里总是话柄子一个,招人现眼。嫂子啊,您这招,高,高家庄,一有利于上级,二有利于基层,三有利于个人,一箭三雕啊,我敬你一杯”。
“兄弟”,于干事舔了舔嘴唇,转过脸来对他说,“说句不拿你当外人的话,你像我们东北人,够义气。我也动真格的,昨天地区法院的老吴到团里来找我要煤,他和我是一公社的,现在下放在青湖垦植场当书记。如果老吴能接收,上面肯批,我负责:一,孩子的抚恤金我定期转过去;二,孩子的户口正式放在你名下转过去。”
于干事停了停,然后直勾勾地盯住他,压低了嗓门,“这闺女有过一个亲爹,他娘的整一个王八犊子。你──”,于干事没说下去。
他没说话,默默地斟满了桌上空了的酒盅,四个人站了起来,举杯齐眉,“为了我闺女”,他领头干了,随之四只酒盅杯口朝下,片刻,没有一滴多余的酒滴下。
(七)一个月后的一天下午,青湖场的《井岗山》路过二连,捎上了他和女儿。
临行前,他没惊动伙伴们,他知道,他们会理解他。只有小刘和古师傅来送。他和古师傅三下两下把他和连锁的那两只大木箱和一些零碎行李放上了车厢。
“刘阿姨再见”,女儿稚音脆脆地向小刘道别。
“再见,闺女”,小刘亲了亲女儿,“以后回来作刘阿姨的媳妇”,小刘强开着玩笑把女儿交给了他,顺手抹去了流出的眼泪。
司机建议采购员抱着女儿坐在驾驶室里,女儿说是要和爸爸坐,已在驾驶室的采购员没作出什么积极反应。他试了试气温,还行。他用连锁的那件军大衣将女儿裹紧,抱上了车厢,然后紧紧地搂在怀里。
随着《井岗山》在山路上一路颠簸,女儿那带着长睫毛的大眼睛也忽闪忽闪的。忽然她把小嘴拱出军大衣的人造海浮绒领子,
“爸爸,谁是妈妈?”
他本来想学瓦西里的派头,“会有的,妈妈会有的”,但他觉得有点自私。
“你妈妈因公殉职了”,这是于干事所建议的标准答案,他觉得这对孩子她妈实在是太残酷了。但于干事是对的,在孩子读书时,成人前,这个说法对孩子有利,女儿的利益高于一切。
“什么叫因公--殉职啊?”
“你大了就知道了”,这是他自己准备好的应付答案。
“爸爸,谁是媳妇啊?我有吗?”
“你没有,你是小女孩啊”。
“爸爸有媳妇吗?”
他笑了,他可能会娶媳妇(应该说没有道理不那样)。但他认识到一个以前没有好好想过的现实:如同培养和挑选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得符合毛主席的五条标准,缺一不行;他的媳妇或爱人得使他和女儿都满意。这不能不说是有难度的,而且拖得越晚难度越大。
“就你问题多”,他没正面回答,用脑门顶了顶女儿的脑门,隔着军大衣,挠起了女儿的痒痒。
在那个初冬的下午,在赣北那条少有行人的简易公路上,那个在路边放羊的没看到开过去的《井岗山》的敞蓬车厢里有人,但在汽车驶过所扬起的尘土中隐隐传来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参考链接:青山湖的传说:
【1-4】https://web.6parkbbs.com/index.php?app=forum&act=view&tid=4363166
【8-10】https://web.6parkbbs.com/index.php?app=forum&act=view&tid=4363197
贴主:markmarkmark于2024_07_13 8:18:01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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