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易中郎将 - 芭蕉案 / 第一章
“老爷,已然一更了。”况由放下茶壶,提着灯笼躬身站在书案旁,透过朱红色的窗棂,侧耳听着街上打更人的梆子声,冲着闪耀跳跃的烛光下一个佝偻着身躯的背影忧心忡忡地说。
“哦?”那背影正埋头在昏黄的烛光下聚精会神地阅读一份厚厚的卷宗,听到有人说话,才猛然回过神来,回头看了看满面关切的老家人,揉了揉眼睛,伸了伸酸痛的后背,打了一哈欠道:“夫人又差你来催我了?”
况由递过一盏茶,道:“是,老爷。夫人很是担忧老爷的身体。自打到这苏州任上,转眼已经数月。数月间老爷大刀阔斧,兴利除弊。如今士农工商各安其事,市井繁荣,秩序井然。民生吏治,皆有起色。可老爷毕竟也是两鬓染霜的人了,如此地夙兴夜寐,废寝忘食,呕心沥血,夜以继日,就算是铁打的汉子也是打熬不住的,何况您这读书之人呢。夫人眼见着老爷日渐消瘦,我等看在眼里,也是寝食难安。如此繁多的公务,岂能是一朝一夕就可办理妥当的?还望老爷为长远着想,保养身体才是。”
况由口中的这位老爷,正是数月前新晋到任的苏州知府,姓况名钟,字伯律,江西靖安人氏。况知府起初为成祖朝尚书吕震属吏。吕震认为他才华卓越,推荐授予他仪制司主事之官,后又升为郎中。宣德五年,皇帝因为感到各地郡守大多不能称职,又正逢苏州等九府缺少知府,且这九府都是重要难治之地,于是命令六部及都察院大臣推荐属下之中廉正又有能力的官吏补各府之缺。况钟因为受到当朝尚书蹇义、胡濙等人的赏识和大力举荐,得皇帝下诏,升任苏州知府。朝廷对其寄予厚望,以期能在苏州一地涤荡弊政,平定地方。
况公呷了一口香茗,品出是西湖龙井,香气扑鼻,沁人心脾,而且冷热适中,不由得一饮而尽,顿觉神清气爽。放下茶盏,况公示意况由在身旁坐下,又拿起铁筷子挑一挑噼啪作响的烛芯道:“难怪苏州号称天下最难治之所。当初太祖皇帝因张士诚逆天行道,负隅顽抗,冒犯天威,而迁怒于本地百姓,故诏令苏州赋税天下第一。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然赋税徭役繁重如此,也使这原本富饶之地,遍是穷苦乡民。民怨积聚,自然抗拒官府。而这府衙内外,官吏豪绅之中,更有那蝇营狗苟之辈,奸盗邪淫之徒,狼狈为奸,沆瀣一气,欺压乡里,鱼肉百姓,更惹得民怨沸腾。历任苏州知府都进退维谷,难有作为,皆抱憾离任,铩羽而归,以至于知府一职竟然空缺九年。如今经同年错荐,蒙圣上知遇,钦点我领这苏州知府,我自当鞠躬尽瘁,竭力效命。我虽也明白,若想扭转乾坤,拨乱反正,岂可一蹴而就?然上不敢有背皇恩,下不可辜负百姓,我虽辛苦,却一时一刻也不得有丝毫懈怠。你来看,”况公指着满案堆积如山的文牍道:“无论是当年的钱粮农桑,还是多年的积滞刑狱,具得一一秉公办理。这府衙中的官吏私下多有异心,对我这新上任的知府阳奉阴违,处心积虑令我举步维艰,妄图逼我知难而退。我自当更为勤勉,方能震慑这些宵小之辈,站稳脚跟。这数月来,多亏你与夫人里外应酬,把这府衙与内宅都管理的妥妥当当,井井有条,自是替我分担了许多烦忧,方使我能专心忙于政事。今夜细雨潺潺,难得不甚炎热,你且稍坐片刻。我刚刚阅过一份昆山县报上来的案件卷宗。你且给自己也斟上一杯茶,我恰要想与你斟酌一下此案中的诸多蹊跷之处。”
况由是况公的老家人,多年来跟随况公左右,形影不离。他除了管理况家上下内外大小事务之外,还经常辅佐况公处理公文,勘案断狱,忠心耿耿,尽心竭力,真正是况公的左膀右臂,心腹家人。眼下听况公说要探讨案子,他也来了兴致,急忙斟满两盅香茶,听况公细说端详。
况公展开案卷道:“此案发生于两个月前,案发地在昆山县玉峰山下鸭儿河畔的曲河沿村。据案卷中诉状记载:六月初七日,县民李庆(排行第二,村中人也称其为李二)到昆山县衙报案,称其邻居李铭用芭蕉叶毒杀了自己的妻子刘氏和六岁的儿子。这李铭与李庆乃是近邻,家中有妻陈氏及二子。平日李铭躬耕田亩,也读书作画,只是未曾考取功名。他酷爱芭蕉,在自家院中栽了许多芭蕉树。据悉,案发前一天,李庆之子犯了暑热,当地人惯以芭蕉叶熬汤来祛热清火,故李庆的妻子刘氏找到李铭,向他讨几片芭蕉叶回去熬汤给儿子治病。李铭摘了几片叶子给她。傍晚时分,刘氏熬好汤,给儿子喝了,剩下的给自己喝了。没想到,等晚上李庆回到家时,看到妻儿均已吐血而亡,灶头上还放着一个碗,碗里还有残存的药汤。”
况公呷了一口茶,继续读道;“那李庆怀疑是李铭的芭蕉叶有毒,所以一纸诉状将他告到了官府,要求官府立即捉拿李铭,为妻儿报仇雪冤。人命关天,昆山知县不敢怠慢,即刻带着衙役和仵作去往了事发现场。仵作用银针刺了死者的喉咙,针头顿时变黑,确认二人必死于砒霜无疑;再测验残余的药汤,银针也变黑,显然药汤中有毒。李庆还称,几天前其子曾折损过李铭家的芭蕉树。那李铭爱芭蕉几近走火入魔,当时就痛骂了李庆的儿子。李庆老婆护短,因此与李铭起了争执。想必是李铭对此怀恨在心,借机用毒芭蕉叶害死母子二人。昆山县派人将李铭拘拿到案。李铭承认自己斥责过李庆儿子,也与李庆的婆娘争吵过,但绝无下毒害人之事。昆山知县认为,李铭因爱芭蕉如命,必定对李庆之子损毁芭蕉之事耿耿于怀,存在作案动机,故完全可能而趁对方讨要芭蕉叶治病之际,伺机下毒报复。于是判定李铭因报复投毒杀人,判处死刑,没收全部家产,由官府折价出卖,所得收入全数赔偿给李庆。此案现呈交苏州知府衙门,请求批复。”
老管家况由一面听况公述说案情,一面捋着胡须,紧锁双眉。听罢,他开口道:“老爷,此案听起来似乎十分简单,然而昆山县的裁断,又似乎端得过于轻率了。这案卷中并未提及任何李铭投毒杀人的物证、人证,仅凭苦主一面之词和知县老爷的推断就定成死罪,实难服众啊。”
“我也正是此意。”况公将案卷置于书案之上,拿起一把蒲扇轻轻摇着。“我方才只是将案情的始末大概与你讲述了一遍,这其中还有一些细节令人疑窦丛生。首先说,李铭虽无有功名在身,却也是个读书之人,算得上知书达理。他日常酷爱芭蕉,喜欢题诗作画,内容几乎尽是关于芭蕉的。据案卷中所附的口供,案发当日,李铭在家中正在作画。因为那天淅淅沥沥下了一天的雨,李铭那几日正想绘制一幅雨打芭蕉的画作,故而满心欢喜,坐在自家廊檐下花了一天时间作画,直到天色已晚实在看不清了,方才作罢。这期间,李庆的内人刘氏确乎找过他讨要芭蕉叶,说是给儿子治病。李庆的儿子在那之前也确实祸害过李铭的芭蕉树。不过,李铭道,那只是小孩子顽皮,他训斥了几句也就罢了。虽说李庆的婆娘护短前来吵闹,但毕竟都是邻里乡亲,又不是深仇大恨,岂能为了此等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怀恨在心?纵使他酷爱芭蕉,摘几片叶子救孩子岂能拒绝?所以很痛快地就把叶子给了刘氏。至于后来为何对方的汤里有了砒霜,他一无所知,也绝非他所为,故而一直大呼冤枉。”
况由道:“很难想象,一个人能睚眦必报到何等程度,才会仅仅为了给自己的芭蕉树报仇,就对小孩子起了杀心。况且,那砒霜若是洒在叶子上,一眼就能看出来。若不是洒在叶子上,那就必是在叶子里。可是,若是让芭蕉叶子里面全是砒霜,又如何能做得到?难不成李铭处心积虑地用毒水每日浇灌芭蕉,就为了有朝一日等着李庆的儿子发热时好毒死他?且不说买砒霜要花费多少,至少他不可能知道那孩子几时需要他的芭蕉叶。就算他能神机妙算,未卜先知,他又怎么舍得用毒水浇灌心爱的芭蕉树?须知那砒霜能毒杀人,想必也能杀芭蕉。故而委实不合情理。”
况公颔首频频,继而言道:“确乎如此。况且那日李庆儿子有疾,刘氏全天在家守候。若是李铭投毒,家中有人,怎会有机可乘?故而此路不通。另外,我也细细察看过李铭当日所画的雨打芭蕉图,你来看……”况公从厚厚的一摞卷宗旁捡起一卷水墨画作,又吩咐况由将烛台移近来,二人展开观瞧。况公指着那画上的线条道:“你看,这笔触轻松自然,没有丝毫的紧张与不安,画意连绵不绝。以我日常作画的经验推断,我感觉李铭作画过程中应该并没有停顿或是离开过。据李铭说,案发当天早饭后,玉峰山附近开始下雨,直到午夜雨才停歇。期间他一直在家画画,直到被捕。官差询问了当地村民,也证明 当日确实下了一天的雨,只是并无确凿的人证能够证明李铭期间未曾离开过自己家。”
况公将画卷起收好。况由问道:“如此说来,虽然无有人证,但李铭确乎既无投毒的动机,亦无投毒的机会了?”
况公道:“毫无疑问,确乎应该如此,只是缺少亲眼得见的人证。不过,权且将李铭放过一旁,我们再来看看苦主亦即报案之人李庆这边的种种疑点吧。我看过李庆的供词,只能说是漏洞百出。这最奇怪的一点就是,李庆称其妻刘氏当日在家照顾儿子,而他自己整天都不在家,是在田里忙农活。试问,阴天下雨的日子,却能在田埂间忙活一整天,究竟有什么事可做呢?这显然不符合常理。”
况由点头道:“这确实十分蹊跷。须知在这样的阴雨天,根本是没有农活可以做的。看来他必定是在说谎。至于他为何说谎,则说明他很可能是知晓自己妻儿会中毒,而故意想从中抽身,摆脱干系。难不成……”况由说到此处,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倒吸一口冷气,“难不成是他给自己的妻儿投毒?!”
况公双目半闭,叹了一声道:“况由,你所言极是,我也端的是有此疑虑啊。虽说虎毒不食子,可是这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你跟随我多年,须知那些大奸大恶之徒,丧尽天良之辈,也是层出不穷,屡见不鲜。总窝身在这衙署之中,埋头于案牍之内,很多细枝末节是无法获悉的。只有到现场亲自勘验,并在人群之中明察暗访,方能寻得蛛丝马迹。明日不升早衙,我决意亲赴案发之地微服私访。衙门中一应公干,你权且便宜行事。府中有事,可以与夫人商议定夺。”
“啊!?这如何使得?”况由不由得站起身来。“老爷,您劳累过度,身体虚弱,要是微服私访,为何不早和我商量,也好准备周全。如此仓促,若是有个一差二错,如何对夫人交代啊?”
况公知道老家人为他担心,忙安抚道:“你言重了,我还并非弱不禁风。我这就去睡上两三个时辰,最迟卯时一到,我若不醒,必要叫醒我。你若困倦,就待我走后,伺机再睡。你且转告夫人,为免打扰,我今夜在书房就寝,让她嘱咐厨房明晨早些备好早饭,还有我路上的干粮。你再让人把家里那头灰叫驴洗刷饮遛打理好,明日全靠它充当我的脚力哩。”
况由道:“只是老爷您只身犯险,我总是于心不安。我打算差人暗中跟随,隐迹潜踪,保护左右。您看如何?”
况公笑道:“如此甚好。只是定要命其远远跟随保护,无有必要,不得靠近。我预计路上须迁延二日。另外,明日差人送一封公文给昆山县,就说我三日内要亲赴昆山公干。今日是八月十七,你须最迟在十八午后带领三班衙役到达昆山县衙,等候与我会合,不得有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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