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乔一家并不算人丁鼎盛。老乔夫妇早年育有一儿一女，小女儿不到三岁便在急症中往生，不多久乔太太也撒手人寰，留下老乔和他们刚足学龄的儿子彼此牵挂。这位独身父亲本名乔治·琼斯，而老相识们往往更愿意亲切地称呼他“老乔”，他的独子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大乔”。
	老乔先生是个性情豁达的大胡子，他偏爱烈酒又不喜甜，随身的白镴酒壶中常常装着威士忌，聊天到兴头上便会习惯性地掏出来呷一口，大写加粗的“小酌怡情”。
	老乔的儿子却不像他，是个仪表堂堂的“文化人”。听闻他在伦敦工作，太太是读书时的同窗，双双在都市站稳脚跟，养儿育女，偶尔的年节之际回乡探望父母亲朋，总是宝马雕车的派头。
	小镇邻里间是没有秘密可言的，老乔家的大乔，大乔家的小乔，哪怕你住在再远的繁华都市，最终都将成为别家佐餐的调剂。于是当晚，霍尔在餐桌上获悉了对门家小乔的些许事迹，饱餐一顿。
	小乔大名“卢卡斯·琼斯”，时年20刚到，在国王学院读着别人叫不出名字的专业，是实至名归的优等生。幼年时的小乔是跟着祖父在乡间长大的。他自幼便不是随波逐流的小儿，别人爬树玩水，他总在一边瞧两眼就走了，老乔忧心他不够洒脱的性格日后会被人群疏远，他却不以为意地战术性转移话题，指着一旁架子上快见底的酒桶说“你这酒快喝完了”。
	老乔对小乔一向宠爱多过苛责，他在自家院里种了棵苹果树，闲来无事指着树顶教育小乔：“孙，你爬个看看”。
	小乔虽然是个小人精，但对祖父的无厘头要求基本不会拒绝。老乔的笨办法不过是走个老猫教小老虎上树的路子，小乔展示了一番什么是脑子好则身法强，老乔便没再为难过那棵树，后来也只让他这乖孙在树底下躲个阴凉。
	长到该读书的年纪，小乔便被父母接回了城市里，只有寒暑假住回小镇。那些田间的伙伴仍不怎么跟他玩到一起，他把更多时间投入在书本上。
	只有一年十分反常，秋季学期刚刚开课不久，小乔便又被送回镇上。老乔不明所以，又见儿子面有不豫之色，总不敢问多，叹着气将小乔领进院子。吃喝照旧，日子过得不明不白，小乔依旧是古板颜色，除了老乔，没什么让他在意的。
	“那时小乔几岁？”我问
	老人思考片刻，回答：“大概是上中学的年纪，听说他那时已经入选了著名公学，却不知为何中途作罢，老乔当时知道的也只有这么多。”
	“那后来呢？”
	“后来...应该有小半年的时间，父母才又接他回了伦敦。只不过，之后的寒暑假也不再来镇里住。”
	老人的印象中，小乔再次出现已是如今模样，身姿挺拔相貌俊朗，不苟言笑尤甚当初，只是更有礼貌些，更不善交谈些。
	那一年的圣诞并没有大雪相伴，英格兰乡村气候算不上多冷冽，但没有雪白盖住的景象不免更露萧索。
	霍尔从农舍走出来，正看到对面院子里苹果树下一个人形，心想，这八成就是小乔了。
	“嘿，你好。”他一贯用友好愉悦的语气同人打招呼，几乎不曾遭到冷遇。
	然而对面一具人形冰山，却仿若未闻未见，直直进了房子。
	此后几日，霍尔不曾见过小乔，直到小乔父母离开，但据老人所讲，小乔和他的两个妹妹都还留在老乔的房子里。
	圣诞过后，镇上的农户又开始忙起来，冬季不比夏秋生意频繁，在那个尚未深深拥抱过科技的时代，人们可以更专注于节日与假期，从假期中恢复作业，也总有一个过程。
	霍尔再次驾车送货的那天，才迎来了那一年最大的一场雪。罕见的暴雪。
	回程时，路面已被积雪尽数覆盖，行人几乎难以前进，临街店铺纷纷关张，霍尔小心翼翼开在没有同伴的路上，祈祷回到家时还有口热饭吃。
	离到家还剩最后的十几分钟车程，霍尔瞟到路边一个踽踽而行的身影。这样的天气，徒步出行已经不是情致而是安全问题，霍尔放慢车速，放低车窗，对那人喊道：“嘿，要不要上车？”
	对方并没有停下脚步，他裤管下半段已挂着肉眼可见的泥泞，仔细看几乎被冻到半硬的程度。但此人没有要上车的意思，只是侧头扫了一眼霍尔，随即正视前方，说：“不必，谢谢。”
	霍尔反应过来，“你是老乔先生家的孩子吧？我就住在对面，可以载你一程。”
	小乔愣了一秒，转头打量霍尔，并不讲话，脚步也没停下。
	“诶，我如果是坏人的话，”霍尔指指这部轻型小货外车门上那行略显斑驳的组织标，“至少你可以到这里维权，总好过冻僵在大雪天里。”
	小乔最终上了车，身体僵直地在坐在副驾上，半晌才开口：“谢谢。”
	“你可以先脱掉那双冰鞋子，这样身体会不那么冷。”
	“不必，谢谢。”
	霍尔不介意对方寡言冷语，但他自己是个健谈的人，特别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旁边有个冒着热气的活人，便不能不讲话。
	“你可以叫我‘丹’，大家都这么叫。怎么称呼你？”
	“卢卡斯。”言简意赅。
	霍尔笑着颔首，“卢卡斯，我们开回家大概还需要...十分钟，嗯...最多十五分钟，你可以休息一下。我不会打扰你。”
	“不...”
	“不必再说‘不必，谢谢’了。”霍尔打断他，“不如你讲点什么当做谢我？”
	小乔噤声。在霍尔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听到对方说：“我不太会讲什么...”
	“听说你在伦敦念书，我没有去过伦敦。在来这里之前，我去过最大的城市是普茲茅斯， 哦不，或许应该是南安普顿，它们哪个更大一点？”
	“南安普顿。”
	“那么，伦敦怎么样？”
	“人很多。”
	霍尔看向小乔，“就这样？人真的...很多吗？”
	“嗯，拥挤，没有这里美，有些人很没礼貌。”
	没礼貌？霍尔暗笑，“是哪种没礼貌？被问好却不回应的那种算吗？”
	小乔愣住，不自在地‘咳’了声，“抱歉，我不知道...”
	“哈，所以你那天早上看到我了吧，是吧？刚刚是装作没有见过我吧？”霍尔摇头苦笑，“原来是这样。我长得并不像坏人吧，这种天气会请全身湿透的你坐上车的人，怎么也不该是坏人吧。”
	小乔终于意识到，旁边这个人自己就是一台戏。他在一通故作气恼的聒噪抱怨中，慢慢放松下来，体温也开始回升，逐渐看到了通往老乔家的路。

贴主:一颗甜橙于2024_01_08 21:31:47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