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男朋友是陕西胡同里的邻居，从小甜到大，直到亲眼目睹一场天大的八卦。
01
许老先生每天早晨，都是6点半起床。
下楼跑步，买菜。
一年365天，几乎从不耽误。
邻居都说他，真是年轻啊，一点不像个80多岁的人。
如果陌生人看见我站在他身边，更是无不感慨，哇，你爷爷看起来好年轻啊。
而我会纠正他们，不，他是我爸。
是的。
许老先生和我的年纪，相差半个多世纪，但他是我爸。
场面难免会有些尴尬。
可我早就习惯了。我习惯了别人看我们的表情，像看动物园里的稀有动物。
惊喜、好奇，加一点不可思议。
02
我爸以前是国企的一个小干部。
前妻不能生育，一直没有孩子。俩人磕磕碰碰，到了45岁那年，前妻有了外遇，终究是离了。
我爸51岁那年遇到我妈。
那时我妈46岁，离异，有个18岁的儿子跟了前夫。
我爸说，他们是想有个家才在一起的，没想过要孩子。
毕竟年龄摆在那，要孩子也不现实。
可现实有时比小说更离谱。谁也没想到，我妈竟然怀上了我。
我爸是不想我妈生的。高龄产妇，太危险。可我妈觉得自己行。
她认为我爸一辈子没孩子，好不容易有了，是老天给的机会，一定要生下来。
然而我妈生我遭遇了各种危险，抢救回来之后，身体一下跨了。
之后大病小病的就没断过。
我8岁那年，妈妈终是撒手人间。
我大概是上学之后，才慢慢发现自己的爸爸和别人的不一样。
因为在我的时间线里，他就没有年轻过。
从记事起，他便满头白发。所以从小就不喜欢他来学校。
怕同学看见，怕新老师认识他。怕大家惊讶地询问——你爸岁数这么大啊，你是亲生的吗？
记得高中开学第一天，他送我去学校。快到学校门口的时候，我对他说，要不就说你是我爷爷吧。
我爸一下就黑了脸。
其实，我不是有意伤害他，只是上学最怕与众不同。你和别人不一样，就会成为同学们的嘲点。
班里总有那么几个讨厌的男生问，你是捡来的吧？
我生过气，吵过架，最后终是学会了淡然微笑，加送一个“滚”。
03
就是从那时起，我爸开始染头发了。
黑黑的，一下年轻了十岁。
有一次去二叔家聚会，电视里正放《家有儿女》。刘梅的闺蜜说夏东海，男人不服老，必有蹊跷。
我二叔看了我爸一眼，憋不住就笑了，说，你这是女儿大了，又有新想法儿了？
然后全家都跟着笑了。我爸尴尬地坐在那，陪着大家打哈哈。
只有我，当即翻了脸。正是爱面子的年纪，嘴巴又不饶人。 我说，二叔怎么把自己的心事按在我爸头上啊？有我二婶在，不敢直说吗？
于是大家都笑不出来了。
我就这个性格，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我爸说我，不能和长辈没大没小的，对二叔要尊重。
我翻他白眼，不想听。
我爸家里四个孩子。
我爸是老大，中间两个姐妹，二叔是老幺，比他小10岁。
二叔这个人，没什么不好，就是嘴臭。
自己开公司，赚了小钱，有些瞧不起我爸这位退休大爷。
04
是的，我爸早就退休了，可他从没有休息过一天。
他开了家小小的干洗店，找了两个工人洗衣服。
周末的时候，我也会去店里帮忙。
有天，一个老邻居来洗被子，闲聊的时候说起他刚旅游回来，劝我爸这把年纪了，没必要这么拼命。
我爸笑呵呵地说，还得再拼一拼，姑娘还没长大呢。
我透过烫好的衣服的缝隙看他，头发黑得像个假发套，脸上的皱纹却道道真实。
忽然之间就很心疼他，因为我，他不能安享一分钟的晚年。
老同事们经常组织聚会。他从不参加。久而久之，人家也不叫他了。
他的生命里，只剩下我。
那天晚上，打烊的时候已经8点多了，我帮着锁门，挽着他往回走。
夜风温软，霓虹闪亮。
他问我，你还记得你周伯伯不？
我说，当然记得。
他是我爸最好的朋友，前几年，腿脚不好。被儿子接到海南养老去了。
走的时候，我们还去送机。他笑呵呵地说要去海南享福去了。
我问，怎么想起周伯伯。
我爸深吸了口气说，昨天……走了。
一瞬间，我们都沉默了。
我爸挺了挺脊背，仿佛不敢弯下。
其实，我觉得周伯伯是幸福的，可以在温暖的南方，在儿女相伴下，从容不迫地离开这个世界。
而我爸呢，连放松一天的资格都没有。
因为，我还没有长大。
05
我爸从来不说，但我能感受到他的压力与紧迫。
生怕时不待人，而我还未成年。
是高三那年，放学回来，天都黑了。我爸破天荒地没在店里。
回到家我才发现他一个人愣愣地坐在沙发上。
我问他，怎么了。他一言不发地坐着，仿佛我是透明的。
我慌了，用力摇他的手，他才回过神来，喃喃地说，没了，全没了。
我这才知道，我爸遇上诈骗犯了，把家里30多万存款，全部转到了骗子的账户上。
非常老套的手法，新闻里科普过无数遍的案例。
可是轮到我爸，一下就唬住了。
那些钱的份量对于我爸来说，太重了。
那是他一辈子没日没夜攒出来的，每一分钱都浸透着他的汗水。
发现被骗后，他整个人都崩溃了。
我和亲戚一起陪他报了案。 警察没敢当着他面说，这钱很难追回了。因为电信诈骗基本都是跨国，钱到账就转到国外的账户去了。
我爸回家之后，不吃，不喝，不睡，坐在床上发呆。
我急了，用力摇他的胳膊说，爸，你别吓我啊！我以后都听话，你别吓我。
我爸这才看了我一眼，忽然抱住我，嚎啕大哭。
他说，我可怎么办啊，那是你上大学的钱，你结婚的钱，那是爸爸留给你的全部啊。我老了，我再也挣不出那么多钱了！我可怎么办啊！
我也绷不住了，眼泪决堤一样往外冲。
我紧紧地抱着他说，没钱怕什么啊。我有你就行了。
我爸拍着胸脯说，我72了！72了！我再努力活，还能陪你多久啊。你要我这个糙老头有什么用啊！
突然间，他猛地吸了气没吐出来，昏倒在了地上。
06
还好救护车来得及时，把我爸从死神手里拉了回来。
心脏上的问题，但并不严重，主要是气急攻心。
我爸在医院住了七天。
临出院那天，我二叔忽然就拿来了30万，说是案破了，把钱还回来了。
我爸高兴坏了，要送锦旗给警察。
二叔连忙让他低调，说找回来的钱没那么多，不是所有被骗的人都有钱还的。警察看他差点出人命才先给了我们，我爸这才安分。
其实这事是我们私下商量好的。
我二叔出20万，两位姑姑各出5万，给我爸补上。
然后赶在出院这天告诉我爸。万一他再激动晕倒了，还能就地抢救。
我说，谢谢你二叔，以前我老气你，以后我不顶嘴了。这个钱，等我上班了，一定会还给你和姑姑。
二叔摸着我的头说，有你这句话就够了，还真能要你还吗？他是你爸爸，也是我们的老哥哥啊。其实家里最难的是你。别人家孩子能啃老。你还没走上社会呢，你爸就要啃你了。
我听着，不知道怎么回他。
是去了卫生间，才让自己哭了出来。
07
有人说老来得子，会倍受宠爱。
但宠爱之下，却有许多别人看不到的麻烦。
我高考成绩不错，权衡再三，我没有选择离家远的北京。而是去了省会的大学，只为了每周回家方便。
其实我爸的身体恢复得蛮好的，还养成了每天晨跑的习惯。
烟早就戒了，出事之后，酒也不喝了。
即便这样，我还是想能常常看到他。
同学的父母大都才四五十岁，正值壮年，根本体会不了我对爸爸的那种强烈的依赖。
因为我的心里始终藏着隐忧，他倒在地上的样子，是挥之不去的噩梦。
所以什么前途，什么梦想，都比不过我与他共度的时光。
记得是大二的暑假，吃过早饭，他喊我给他染头发，说头发白得越来越快了。
我说，你别染了，染发剂对身体不好。 他怔了一下，唏嘘地说，那不会显老吗？
可是他嘴角的笑容，却悄悄泄露着他的欢乐。
他知道，我终于放下了那个从小到大嫌他老的小执念。
我终是坦然地接受了他比我大55岁的事实。
这就是我的人生，注定在青春之时，守护日渐年迈的爸爸。
08
大学毕业后，我进了老家一所中学当老师。
平淡，但稳妥。
其实我的性格和能力可以选择更有挑战的工作，但我舍不得离开家。
而我爸终于把他的洗衣店关掉了。
关店那天，我爸请大家吃饭。
饭桌上，他破戒喝了酒。
举起酒杯的那一刻，他只说了一句话，干杯，我终于可以真正的退休了。
我一口喝尽杯中的酒，眼圈红了。
其实，他对我，真的没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他只是不敢轻易的老去，不想让自己刚刚长大的女儿，去独自面对世界。
有人说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可对我们来说，陪伴是最奢侈的长情。
因为，他快要80岁了。
中国人的平均寿命也才70多岁。
我与他的每一天，仿佛都在倒数。
09
2018年，我谈了恋爱。
男朋友是我的同事。
原本准备2020年结婚，但疫情打乱了计划。
这一年，我最担心的就是我爸。病毒对老年人的攻击力太强了。
而我爸活得，更加仔细。
严重的时候，足不出户。能出门了，也不见任何朋友。出门回来，必须消毒。
我知道，他比我更怕。
到了9月，他开始有些吃不下流质的东西，硬的东西又会噎，总觉得胸口堵住了。
我连忙安排他去医院检查。
食道瘤，恶性良性，还要看切片。很怕是癌。
他这个年纪，做简单的手术都有很大的风险，何况在食道上动刀子。
第一次切片足足等了5天。
我和我爸看起来很平和，但心里都烦躁不安。
心里的不安无处安放。
我的那点情绪全都写在了朋友圈，只对自己可见。
那五天时间里，我足足发了23条朋友圈，一遍遍祈祷我爸平安。
结果报告出来，是有可疑恶性，还需深切再观察。
第二次切片回来那天，我爸有点受不住了，和我说，不去了，烦。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我安抚他没事，别胡思乱想，其实心里也一片兵荒马乱。
晚上，忽然想起他没吃药，拿去给他。
他正在看手机，看见我，立马就把手机塞在了枕头下面。
我爸的这个表情，仿佛在藏小抄的小学生。我不动声色地给他吃药，然后顺手把他手机拿出来。
密码我都知道，他拦也来不及。
手机打开就是浏览器，搜索栏里四个黑字，自杀方法。
我浑身一颤。
我说，你想干嘛？还没出结果呢？你想干什么？
我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我爸倒是无比镇定。他说，这次可能真的到时候了，我自己感觉到了。你妈走的时候，曾经交待我两件事，一是好好的活，使劲的活，因为我55岁生你，注定要比别人少爱你二三十年，我要尽可能的多陪陪你。
我哇地一声哭出来。我说，你给我的，从来不比别人少。
我爸却接着说，第二，如果真到了那一天，千万别做你的累赘，你太年轻了，不要拖累你。
我扑在爸爸的怀里，哭着说，你只要做到第一条，没有第二条！咱们俩，只有我是你的累赘。
我爸摸着我的头发说，爸爸也想多陪陪你啊，可是时间快到了。
10
五天后，切片结果出来是平滑肌瘤，良性。
我长吁了口气。但是瘤的位置不好，又大，影响吞咽。
按理说，手术最保险。但我爸这个年纪，只能做保守治疗。
我把结果告诉他，他没我想的那么高兴，只是笑了笑说，哦，不错，不错。
可能是当久了老师吧，对人有莫名的直觉。
我觉得他不太信任我说的话。上次的事，在我心里都留下了阴影。
我和男朋友商量，缓缓再结婚。
男朋友表示理解。他说，我们现在不结婚是对的。让爸有个念想。女儿还没出嫁，他就不会走那一步。
我觉得他说得对。
可是，我们能永远这么拖下去吗？
我爸80多岁了，身体日渐老去。
在这个疫情还未完全消退的2021年，我不知道要怎样拉住他想要放开的手，一路走回到阳光里。
我最亲爱的老爸，我知道妈妈在另一个世界已经等你很久了，可是请打起精神，再多陪陪你的女儿吧。
因为到那边的列车，只有单程票。
你还没看见你的女儿披上婚纱，生下儿女，听他们叫你一声，外公好。
所以你不能走。
多陪我一天，都是我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