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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裸人生第四章 上 待续

送交者: 有良知的疯狗[♂☆★★声望品衔11★★☆♂] 于 2023-03-16 22:34 已读 6542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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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吃完早飯,丁育心去給爸爸打電話,丁育生回到育心弟弟的房間。育心的房間佈置得挺雅致的,丁育生打開育心弟弟的小書櫃,拿出來兩大摞筆記本來,趴在床頭看了起來。他一頁頁認真閱讀著,不禁為日記裏蘊含著稚氣的言辭所感奮,所激動,所深思,所驚心。看著看著,他幾乎忘掉了一切,被弟弟筆記本裏的語句牽系著感情,幾乎是流連忘返了……

“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這是唐代詩人王維的名句。而今蒞臨佳節,我思念誰呢?我思念著我那正在受苦受難的育生哥哥,他蒙冤入獄已經快三年了,此刻他身在囫圇之中,也一定在思念著我們吧?”

丁育生看到這些話,鼻子一酸,竟溢出眼淚來了。

育心弟弟的日記中寫了很多對現實不滿的詩句,這些詩句像一股渾濁洶湧的潮水把丁育生擾得心緒不寧。他翻看著,心也不禁一陣陣戰慄,這些像刀子一樣尖銳裸露的言辭,使丁育生觸目驚心!

這幾十本日記,與其說是日記,倒不如說是詩集,雜文集,這裏是什麼形式,什麼體裁都有,而且每一本都有個挺別致的名字,諸如《自由之歌》,《茶餘草筆》,《情話一束》,《蘆笛》,〈求欲〉等等。這些日記倒很像是個詩人的手稿,文筆犀利,丁育生為弟弟的才華過人而驚歎了。猛然,他像看見了毒蛇猛獸一樣,眼睛死死盯著日記本上的一行字:“中國共產黨馬列小組綱領”呵!這可是非同小可的膽大妄為之舉。丁育生趕緊合上日記本,他下決心不再看下去了。他把日記本攏在了一起,站起身來,在屋內徘徊著。

丁育心興沖沖地回來了,他剛進自己的房間,就發現哥哥的臉上罩著一層陰雲。他愣了愣神,探詢地問:“哥,你……你怎麼了?”

丁育生抬頭盯著丁育心,擺擺手說:“你來,坐下,我想好好和你談一談。”丁育心坐在床上,發現床上放著的日記本,他明白哥哥為什麼會這樣憂心忡忡了。

“你寫的這些都是你心裏的真實想法嗎?”丁育生的口氣很嚴肅,態度非常鄭重。

“恩!”丁育心點了點頭。

“你為什麼要寫這些東西呢?”丁育生說,“你不知道寫這些很危險嗎?”

“我為什麼不可以寫呢?”丁育心仰臉望著哥哥說,“我是有眼睛,有是非之心的人,我有權表示自己的愛憎。”

“你想過了嗎?這些東西會招來什麼樣的嚴重後果嗎?”

“哼!這有什麼好想的,我不過是用自己的筆寫出自己的心裏話,大不了是坐牢,殺頭!我不是偽君子,為什麼要蒙蔽自己誠實的心靈呢?”丁育心憤憤而言。

“你?你快說,快告訴我,你是否參加什麼組織了?”丁育生嚴厲而急切地追問。

丁育心搖了搖頭,嚴肅地說:“組織?現在還沒有,我有過意念,但還沒有行動。”

丁育生懸起來的心放下了。他相信弟弟不是騙他,禁不住訓斥道:“你太危險了,太幼稚了,你怎麼能這樣胡思亂想呢?”

“哼!幼稚?幼稚的年輕人倒比那些老奸巨滑的偽君子誠實。”丁育心忿然說道,“我恨這偽善的現實,恨上帝把我派到這個偽善的時代來了!”

“你?”丁育生驚愕得說不出話來了。想不到自己這年未弱冠的弟弟竟如此敵視現實,這樣頑固不化。他壓住火,鄭重地問道:“你覺得現實很醜嗎?”

“醜,醜得很!”丁育心說:“哼!什麼文化大革命,純粹是文化大反動!五千年的文明都成了渣滓,九百六十萬聖潔的熱土,沒有一方是乾淨的。是非顛倒,危言聳聽,奸佞得志,民怨沸騰,這就是我們所設身的現實。造謠,誣陷,打砸搶,就是造反派們的本事。這難道是革命?難道是進步?所有人都必須像宗教徒似地搞什麼三忠於,四無限,這不是都瘋了麼?這不是革命,這是精神病!”

丁育生幾乎要去捂丁育心的嘴了。他望著弟弟激憤的臉,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麼,終於沒有說出來。他把目光移向窗外,外面陽光燦爛,正是早晨八九點鐘的時候。丁育生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問道:“你的這種思想除了今天之外,還對別人暴露過嗎?你都對誰講過這些話?”

“這?這倒沒有對外人講過,只是有時候發發牢騷叫媽媽訓過。我心裏憋得難受,就用筆寫,寫一寫,我的心裏就好受些。”丁育心向哥哥解釋。

“弟弟,你記住,你沒說過,沒有說出口,你就永遠不要再說,不要再對任何人講。你太年輕,太單純了,你根本不懂得政治的殘酷。憑著你這種天真和幼稚,你會毀了自己的!”

丁育心瞪著眼睛不說話。丁育生用手拍拍弟弟的肩膀,深切地說,“你聽我給你講一個真實的故事吧。”

“你大概會唱《南京之歌》這首流傳很廣的歌曲吧?”丁育生坐在床上,點燃一支香煙,吐了一口煙霧說道:“可你知道這首歌的作者是誰?這位作者都遭受了什麼樣悲慘的命運嗎?”

丁育心坐在哥哥身邊,全神貫注的聽著。

“這首歌的作者是一對情侶,男的叫鄭志宏,比你才僅僅大三歲,他就是因為寫了這首歌詞毀了自己的一生。”

“我和鄭志宏曾經同住過一間牢房,”丁育生說,“那還是去年秋天的時候。鄭志宏是南京知青,下鄉插隊到我們省一個貧窮偏僻的山村,他的女朋友叫楊秀蘭,也是個下鄉知青。但是她不在東北,而是在江西。他們是青梅竹馬的一對戀人。本來楊秀蘭也想和鄭志宏一道來東北插隊的,然而,鄭志宏來到東北不久,楊秀蘭卻隨‘反動的資產階級學術權威’的父親楊驥一道被造反派遣送回江西老家了。楊驥是著名的音樂家,《貼春聯》這首優美的江西民歌就是這位老音樂家創作的。楊秀蘭自幼受父親薰陶,也很有音樂天賦。鄭志宏來到東北之後,經歷了一段坎坷痛苦的磨練,加入紅衛兵時的那種狂熱被現實生活的清湯淡水澆熄了。艱苦的生活環境,繁重的體力勞動以及來自於現實生活中各種各樣的啟示使他產生了和你現在一樣的思想情緒,也覺得這世界很醜,人很卑俗,自己是糊裏糊塗地受了騙,上了當。他由一個狂熱的紅衛兵闖將,變成了一個低沉,頹唐,而且懷著憎恨和憤慨的敵視現實者。他苦悶,孤寂,憂愁時,就經常寫一些詩歌之類的文字來發譴自己的怨憤之情。《南京之歌》的歌詞就是鄭志宏寫在給楊秀蘭信裏的幾段小詩。後來這幾段小詩被楊秀蘭譜上曲子,又給鄭志宏寄回來了。《南京之歌》就先在東北的下鄉知青中唱開來,以後越流傳越廣,歌詞也被人增刪,這就是那首反動的《南京之歌》的創作過程。鄭志宏因創作這首歌被抓了起來,後來又查繳到他寫過的大量日記和詩詞,他被定為現行反革命判了無期徒刑。據說楊秀蘭也被判了刑,她父親楊驥就因為替女兒審過一遍樂稿也遭了厄運,聽說,這位頗有造詣的老音樂家是被批鬥和毒打活活折磨死的。”

丁育生深吸一口煙,把煙蒂扔了,他深切地說:“弟弟呀!你太年輕,太單純了,你根本不懂得政治的殘酷和無情。像鄭志宏這樣的例子,我親眼見過的不止一個兩個,許多人都年輕輕的,又才華橫溢,就因為胡思亂寫,有的甚至就為一句話,就把自己毀掉了!作為你的親哥哥,我怎麼能眼睜睜地看著你也走這條危險的路呢?”

丁育生說得很真誠,語氣裏蘊含著對弟弟的關心和親情。丁育心倍受感動,他凝望著哥哥許久才說:“難道我現在沒有被毀了嗎?難道我們這整整一代人不是被毀了嗎?難道像現在這樣折騰下去,我們的國家,我們的民族,不會被毀了嗎?”

丁育生對弟弟這激憤的發問沒有回答。他笑了笑說:“你想得倒挺深刻的,你這小腦袋瓜挺不簡單呢?”

“難道我問得不對嗎?”丁育心說。

“那麼你就是經常自尋煩惱了。”弟弟終究沒有哥哥老道,丁育生見縫插針說,“你的日記就是煩惱的記錄了,你還真有點兒玩世不恭的情調呢?不過,當親人面不能說假話,難道你的心目中也沒有是非好壞的標準嗎?”

“我心目中當然是明確的,然而我誠實的見解往往不被你們這些老於世故的人所贊同。媽媽,爸爸,這不,還有你,總是用我都聽膩了,聽煩了的大道理來開導我,哼!我相信的就是自己無邪的眼睛,我不是精神病患者,也沒有軟骨症。我永遠不說違心的話。你把我駁倒辯輸了,我誠服你。如果你想利用我對你的感情,對你的崇敬來軟化我,壓制我,那可甭想。我不會因為你是我兄長就服從你,放棄自己的認識!”

丁育生用驚奇的目光望著丁育心,聽了他這一般宏論,他真覺得震驚,這個還沒有長鬍子的小弟弟竟這般頑固!他背著手在地上來回走了幾趟,猛然停住,嚴肅地說:“育心,把你寫過的這些日記本都燒掉,一點也不許留,都燒掉!”

“這……”丁育心被哥哥的嚴肅勁鎮住了。他低頭思忖了一會兒,然後昂起頭說:“不,我不燒。我認為你並沒有說服我。”

“你服不服是小事,但這些日記本必須燒掉,保留它太危險了!” 丁育生不容置否地說。

“我不怕危險,哼!”丁育心也板起臉,冷言相對說:“我沒有軟骨症,不會欺世盜名,當傳聲筒,當個膽小怕死的懦夫!”

“你以為我是個欺世盜名的傳聲筒?是個膽小怕死的懦夫?”丁育生被弟弟的冷言冷語激怒了。他厲聲說:“你也太傲了,你懂個屁!”

“哼!我畢竟不是個小孩子了,你……”丁育心咬著嘴唇,眼裏噙著淚說:“你幹嗎非把自己的意志強加於人呢?”

丁育生瞪起眼睛,見到滿臉是淚的丁育心,心裏不忍了。他走到窗前,望著窗外,太陽已經升起老高了,院子中花圃裏的花草的枝葉上還盈著晶瑩的露珠,一串串鳥鳴傳來,悅耳動聽,好像召喚著人們蘇醒似的。

丁育生在窗前站立了一會兒,扭頭望一望還在慪氣的弟弟,轉身走回到丁育心身邊,把手搭在了弟弟的肩頭說:“原諒我發了脾氣。你現在確實變了,變得敢頂撞我了,這也是因為你長大了的緣故嗎?”

丁育心歪頭笑了笑輕聲說:“誰讓你把我還當成個小孩子了呢,哼!你還罵人,還像我小時候那樣霸道,現在我已經不怕你了。”

“但是你寫的那些東西,我還是要你燒掉!”丁育生語氣懇切地說,“這並不是我強加給你的,這是現實強迫我們的。我不能說服你,但我必須保護你。這樣做,對你,對我們這個家庭都有好處,最起碼沒有害處。”

“哥哥,你知道這些日記裏凝聚著我多少心血呀!”丁育心也殷切地說,“這是我心血的結晶,我寧可擔風險,也不想毀掉這些結晶啊!”

“不,不對,”丁育生耐心的對丁育心說,“你聽我說,有兩個人爭論這樣一個問題:一個站著死和跪著生的問題。一個人說我寧可站著死,也絕不跪著生,生就該生個光明磊落,死也要死得壯烈千秋,委曲求全的事我一點都幹不了。另一個人卻說,我不贊同你的觀點,站著死,有的是高風亮節,也有的是愚蠢無知:跪著生,有的是喪貞辱節,也有的是忍辱負重,這些都不能一概而論。站著死的人永遠死去了,而跪著生的人有一天還能昂首站起來,把壓迫他下跪的人打倒消滅,或者叫他再跪在自己的腳下。”

“你的意思是……”丁育心慢吞吞地說:“是說叫我隱蔽鋒芒,忍辱負重,把真實的感情藏在心裏?”

“不,我不是鼓勵你堅持自己的那些頑固認識。我試圖改變你的偏激,但是你的小腦袋瓜太頑固,不得已我才退居其次。”

“其次?哼!哥哥,算了吧!其實我心裏明白,你和我有同感有共鳴,你說我偏激的時候你自己的思想也往死胡同裏鑽呢,對不對?”

“小機靈鬼,”丁育生彈了弟弟的腦門一下說,“今後你要多讀書,少寫東西,把知道的印在腦子裏而不是記在本子上,懂嗎?”

“讀書嗎?我讀得也不少,可無論是在書本裏還是在現實中,我總是尋找不到光明的影子,書上美妙的言辭也掩飾不了人自私的本質。你看,安娜是情婦,瑪格麗特是妓女,於連是殺人犯,亞瑟是私生子,保爾倒是個英雄,可命運倒殘酷地懲罰了他,叫他變成了瞎子,癱子!書本裏那找得到值得我崇拜的偶像呢?那裏又講得清楚我困惑不解的道理呢?”

“我不是叫你多讀這些文藝書。”丁育生說,“你最好多讀點關於哲學方面的書籍,比方像黑格爾、尼采、盧梭、包括赫胥黎、柏拉圖和貝克萊的著作都應該好好讀讀,這樣你就會變得聰睿多了。”

丁育心聽完哥哥的這段話點了點頭說:“行,我今後多讀點哲學書。我知道,我的頭腦是很淺薄,和你比我太膚淺了。但是我決心超過你,信不信?”丁育心像個躍躍欲試的小鷹。

“聽哥哥的話,把這些日記燒了吧。”

丁育心望著哥哥殷切的目光說:“好吧,我聽你的,因為你畢竟是我的哥哥。”

兄弟倆一同來到廚房,丁育生把一本本日記投到火爐裏去。丁育心的心也在火燒火燎的,他終究忍不住了,走上前拉住哥哥的手說:“哥,慢一點,讓我再挑一挑,只把那些不能保存的燒了吧。”

丁育生笑著說:“你以為這裏還有能保存的?算了吧,這些都是我早替你挑好了的,都是文革這幾年寫的。以前的我早給你留下了。”

秀娟來到廚房對丁育生說:“育生哥,舅媽叫你呢。”丁育生出了廚房,丁育心心中不忍,他乘機揀出幾本偷偷地藏了起來,把其餘的日記本都塞進火爐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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