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最深的记忆之一，就是母亲的汉中姊妹淘来访时，母亲会做她们的家乡味——凉拌面皮。一张张蒸出来的面皮切成细条后，跟芹菜、胡萝卜丝和黄豆芽拌在一起，再配上豆浆稀饭，只见她们一边饱啖家乡味，一边笑谈当年事。


抗战结束后，投笔从戎的父亲随空军驻防陕西汉中，休假时这些队上小伙子相约追女中学生。母亲被父亲英挺的外貌和优美的歌声深深吸引，就此情定终身。国共战起，从小缺乏家庭温暖的母亲便义无反顾地跟热恋中的父亲辗转远走台湾，同校不少汉中阿姨也都嫁作空军妇。


原以为从此王子和公主会永远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谁知才十八岁的母亲初为人母，是「大小孩带小小孩」，忙得手忙脚乱不说，不谙厨艺的母亲做的菜，常遭父亲嫌弃，父亲还不时讲「某某同事真有福气，太太烧得一手好菜」。


初到台湾，物质艰困，新手父母又还在磨合期，贫贱夫妻百事哀，一吵架，父亲就口不择言，要母亲「滚！」，吓得在台举目无亲的母亲为了我们小孩，只有忍气吞声。


为了满足爱吃麻辣凉拌菜父亲的味蕾，她跟汉中老乡阿姨学会做面皮。母亲只让我们帮忙摘掉黄豆芽尖，等我们稍长能打下手时，就教我们怎么把面粉加水调稀搅匀，舀两大勺到两端有把手，涂了一层菜油的特制平底铝盘，放到大炒锅里煮沸的水上，蒸两三分钟，取出放凉，滚水大炒锅继续再蒸另一盘。


切好面皮，也烫好红黄绿相间的素菜，怎么做调味料呢？母亲说：除了麻辣、葱蒜、芝麻酱随意之外，加一茶匙盐后，糖、醋、酱油按照2:3:4的比例，再酌量增减。


本就好客爱热闹的父亲，每逢有汉中阿姨自远方来，他都不亦乐乎，高朋满座之外，又有麻辣面皮吃。都说汉中出美女，母亲这些姊妹淘确实很会妆扮，有个阿姨还是电视演员之妻，还有个阿姨是星妈，有一次她那常是国庆晚会压轴表演爱国歌曲〈巾帼英雄〉的花腔女高音女儿，也光临寒舍，惹得左邻右舍轮番凑在我家窗户外，争睹明星风采，我们也觉蓬荜生辉。


母亲掌握了凉拌调味妙方，除了经常可吃麻辣凉拌面和凉拌菜外，还有一年四季吃不完的四川泡菜，父亲吃得开心，常跟我们说「娶到你们妈真是我的福气」，果然满足男人的胃，就能抓住男人的心。


膝下空虚的双亲退休后，为了体恤我们子女暂时都不可能返台定居，原打算做候鸟，台美各住半年，所以没有把做面皮的平底铝盘带来。没想到人生总不照着剧本走，二十二年前，父亲因手术倂发症在美骤逝，母亲像是折了翼的候鸟，再也不能冬去春来。


母亲在世的最后几年，因为严重骨质疏松，经常骨折，不良于行。我们手足每周日晚各做两道拿手好菜，带到她老人家的公寓，阖家共享。我特别托人买了做面皮的平底铝盘，做几张她老人家爱吃的面皮，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此生再也没机会给母亲做她手把手教我的凉拌面皮了。（寄自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