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间之事，美中不足，好事多磨，乐极生悲，人非物换，到头一梦，万境归空，你还去吗？”



顽石曰：“我要去。”

                                                         ——红楼梦



01



那年的冬天特别冷。



王燕打来电话时，李梅正在厂子里忙活，等她看到未接电话的时候，已经到了下班点。她搓了搓手，给王燕回电话。



电话那端传来王燕欢快的声音，“忙什么呢，现在才回电话？”李梅心中莫名窜起一团火，冷冷地说：“当然是在上班，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坐在家里也有花不完的钱？”



王燕没接招也没生气，寒暄了几句，终于说到了重点。王燕的小旅馆缺人手，她邀请李梅去帮忙。李梅愣了愣，过了一会儿才说，要考虑几天。



放下电话，李梅怔怔地望着地面发呆。



她跟王燕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前者嫁给了村里的穷小子，后者嫁给了镇上大她们二十岁的有钱人。



从此命运千差万别。



王燕结婚不久，就在老公的资助下，开了一家小旅馆，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李梅和老公刘凯结婚后也搬到了镇上，两个人都没念过多少书，只能卖力气赚钱。李梅在玻璃厂上班，刘凯在建筑队打零工。



起初日子也能凑合着过，可孩子越来越大，只各项补习班的费用就压得两人喘不过气。苦谁不能苦孩子，娃绝对不能输在起跑线上！夫妻俩打落牙齿活血吞，能加班就加班，多赚一分是一分。



日子越来越难捱。



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因为经济原因，日渐疏离，再见面，两人都觉得不自在。时间长了，自然联系的少。



说实话，李梅嫉妒王燕，哪个女人不想舒舒服服的过日子。所以，她听到王燕欢快的声音，就莫名来气。



去她的旅馆，不就是意味着低她一等？李梅琢磨不透王燕的心思，可她给出的条件并不差，一个月两千块，管一顿午饭，比玻璃厂开的工资还多出两百。



何况……李梅所在的厂房是用彩钢板搭建的临时处所，没有任何取暖措施。李梅套上自己最厚的棉鞋，穿了三双毛袜子，还是冻得没了知觉。



去，为什么不去！自尊是什么，能卖钱么？



02



李梅去王燕旅馆干了几天，还算满意。都是些打扫卫生的活，就算是夜班，也不过是开个门，做个登记，相比玻璃厂，实在轻松不少。



听王燕的话音，她也是为了拉李梅一把。



李梅生出感激之心，干活干的更卖力。然而，最初的感激过后，就多了些旁的心思。王燕几乎啥都不用干，每天顶多来店里转一趟。其他时间不是在打牌，就是在逛街、做脸，三十几岁的人了，还跟二十多岁的姑娘似的，快乐得没心没肺。



王燕长得并不比李梅好看，也没她念得书多，小时候更没她招人喜欢。王燕之所以能有这样的生活，不过是因为她找了个有钱的老公。



这种巨大的精神落差，财富落差，深深刺痛着李梅的心。



她凭什么不能过这种生活！



日子久了，王燕逐渐显露出老板派头。李梅的心愈发拧得难受，她憋了一肚子气，只能撒在老公刘凯身上。



李梅的脾气越来越暴躁，怎么看刘凯都不顺眼，明里暗里地骂他窝囊，没本事。刘凯脾气好，他知道李梅心里苦，所以她骂什么，他都默默接着。



李梅看刘凯闷不做声，反倒更生气。



那天，李梅回家比平时晚了些，本以为到家就能吃到热腾腾的饭。谁知一进门竟看见刘凯跟大爷似的坐在沙发上，连粥饭都没有煮。



李梅瞬间爆发了。这么多年来受的苦，物质上的贫乏，精神上的压抑，她太需要一个出口。



李梅把包摔在沙发上，指着刘凯骂：“你还是男人么？一点用都没有，钱没赚着多少，倒是学会装大爷了。窝囊废！”



刘凯到底是个男人，被自己女人指着鼻子骂，心里总归不舒服，他没跟李梅废话，当下摔门而出。



李梅无力地瘫坐在沙发上，无声地哭。她是从什么时候变成泼妇的呢？



03



刘凯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晃荡。哪个男人不想让老婆孩子跟着自己享福，谁愿意靠受死苦赚钱？



确实是要想些其他门路了。



走着走着有些饿，刘凯琢磨着买个煎饼。突然，一个想法在他脑中炸开，他可以卖煎饼啊！



刘凯趁着买煎饼跟那人唠嗑。买个二手三轮车也就一千块钱左右，炉子几百块，摊煎饼的工具几百块，原料没多少钱，这么算起来，成本不过几千块。



刘凯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飞奔回家，抱着生气的李梅转了好几圈。这是他们恋爱时，才会有的小动作，多少年都没出现过了。



刘凯的情绪传染给李梅，她的火气熄了大半，问道什么事把他高兴成这样。



刘凯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李梅，几千块两人还是承担的起的，就算有损失，也在两人的接受范围之内。



两人都挺兴奋，小生意，成本低，赚的虽然不会太多，但怎么着也比在工地打零工强。



说干就干。



刘凯把建筑队的工作辞了，买回了三轮车，炉子，工具等。做小生意，口味肯定是关键。他把镇上所有煎饼摊子吃了个遍，按照口感排了个顺序，他想跟人家学艺。



其实摊煎饼哪有什么技术含量，不过是把面饼摊开，打鸡蛋，翻过来，抹上酱，放入油条或香肠等。



口味的差异自然是跟酱料有关，谁肯教。没人教，刘凯就自己摸索，味道倒也不错。



也就半个月的功夫，煎饼摊就开起来了。刘凯把摊在摆在学校门口，生意做得如火如荼，不过十几天就赚到了原来一个月的钱。



刘梅冷若冰霜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这才是一个男人该有的样子。



04



好景不长，寒假来了。没了学生，就意味着少了大半生意。刘凯依然早出晚归，赚的钱却不到之前的一半。如果不小心被城管抓到，还要缴纳罚款，反倒不如在在建筑队打零工来得踏实。



刚生出的希望，生生被掐断了。



李梅照镜子的时候发现自己的皮肤暗黄得厉害，再瞧人家王燕，皮肤嫩得都能掐出水来。她实在气，怪不得人们都说嫁人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她恨自己当初瞎了眼。



眼瞅着就要过年了，处处都需要花钱。李梅又开始在家里摔盆砸碗，骂骂咧咧，还是老一套，窝囊废，不中用。如果骂人也能把人杀死，刘凯早就死一百遍了。



整个家庭都笼罩在一片乌云之下。刘凯默不作声，刘凯妈敢怒不敢言，就连孩子的话也少了不少。



刘凯快被逼疯了，日子肯定不能这么过。



他还得琢磨点儿其他路子。到哪儿摆摊都要面临被城管驱逐的难题，他也不能一辈子打零工，还不如咬咬牙开个店。现在镇上还没有专门卖煎饼的铺子，刘凯觉得这路子肯定行得通。



可开店哪儿那么容易，稍微好一点的地段，租金都得两三万，再稍微装修下，原料，人工……都是钱。



他看了看把门摔得“砰砰”响的李梅，心中暗自发誓，这店他一定要开起来。



05



穷人的朋友还是穷人。想要借钱，难如登天。刘凯求爷爷，告奶奶也不过才借了两万块。这些事他不想告诉李梅，他想等店铺开起来，给她个惊喜。



李梅依然骂骂咧咧，而且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有的时候刘凯不禁在想，这骂人也会上瘾么？



两万块，差的太多，其他的钱从哪里凑？刘凯想了几天，也没想到办法。



那天，刘凯看到一家小饭馆门口贴了一张招租广告，他进去问。虽然是一家小饭馆，但是里面坐满了人，刘凯羡慕得不行。



他跟老板聊起来，要出租的是小饭馆隔壁，也是老板的门面房。说着说着，正好有人来结账，老板把钱匣子打开，全是钱。一百的有三沓，五十的一沓，五块，十块，二十的铺了满满一匣子。



刘凯呆呆地看着钱匣子，他似是着了魔，中了邪。眼看着老板就要把钱匣子关起来了，刘凯抓起几沓钱，转身就跑。老板愣了几秒，回过神来大喊抓贼。刘凯还没跑出巷子，就被抓了回来。



老板报了警。



刘凯妈听到消息，直接晕了过去，待她醒来，接受了事实，狠狠甩了李梅两巴掌，“都是被你逼的，如果不是你，他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



李梅不吭声，也不反抗，她就那么怔怔地低着头发呆，任婆婆打骂。



镇子小，短短两天，事情就传遍了大街小巷。



全世界都在指责李梅。所有人都在说，她是扫把星，是她把刘凯逼入了绝境，是她把刘凯推入了深渊。



原来语言真的可以杀死人。



06



李梅去探望刘凯。一路上，她想了很多。



她想起他们恋爱的时候。彼时，两个人才二十岁，郎情妾意。他们在野地里亲吻，在山上大喊“我爱你”，在村子里旁若无人地十指相扣……



刘凯载着她去县城买年货，路过饰品店的时候，买给她一个粉色的小卡子，她高兴地亲吻他的脸颊。那时，他们还未被生活折磨得夜不能寐，她还是温柔又善解人意的姑娘。



狱警带着李梅穿过一扇又一扇铁门，来到最里面的接见室。



刘凯已等在那里，他剃了光头，穿着蓝色的狱服，才短短数天，瘦得颧骨都凸了出来。刘凯眼睛里有泪，他不敢直视李梅。



两个人颤抖地拿起电话。



李梅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过了一会儿，还是刘凯先说了一句对不起。听到这三个字，李梅的眼泪像失控的洪水，汹涌而出。



李梅说：“等你出来了，咱们好好过日子。”李梅把手贴在玻璃上，刘凯一寸一寸靠近她，他们的手隔着玻璃重叠在一起。



李梅依然在王燕的旅馆里干活，只是心境与之前大不相同。不知是看她可怜，还是觉得两人同病相怜，王燕开始找李梅说知心话。



其实，王燕的生活，远不是看上去那般光鲜亮丽。



老公比她大二十岁，身体已有老态，而且她这后妈当的并不容易，除了物质，她一无所有。她反倒羡慕李梅，少年夫妻，虽然苦点累点，但却可以相扶到老。



李梅听了，也不过是笑笑，别人的日子再好也是别人的，再坏又与她何干。



况且，生活从不会对任何人温柔。贫贱夫妻也好，富贵伴侣也罢，都是命运长河里的一叶扁舟。



唯有相互扶持，才能抵挡世间的所有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