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戌时街灯亮，正是金凤馆热闹的时候，大厅里头挤满各种老少爷们儿，姑娘们挥着香帕子挑眉弄眼，撒着娇儿让客人挑选。

这些在大厅里的，是一般姑娘，好点儿的，得让人去请。比如巧奴和香莲，金凤馆的头牌，摆点架子才显得金贵。

小丫儿急慌慌跑去跟花妈妈说，巧奴又把客人打发走了，算算这已经是她今晚赶走的第五位客人了。

花妈妈刚想过去瞧瞧，却见张家少爷来了，一脸笑意地冲她问好，十分大方地奉上银票，意思不言而喻，他要接巧奴出局，他亲自来，是为了表示对巧奴的爱重。

花妈妈自然不会跟钱过不去，就让小丫儿去通报巧奴。

没多久巧奴就袅袅娜娜地出来了，冲张少爷撒了个笑，两人缠缠绵绵地往外头走，刚到门口的时候碰到了周老爷，周张两家是世交，张少爷向周老爷问了声好，便护着巧奴走了。

周老爷是香莲的常客，他跟花妈妈打了招呼后，熟门熟路地去香莲那儿了。

小丫儿盯着周老爷肥胖的身躯摇摇晃晃进了香莲的屋，见花妈妈心情好，忍不住说，香莲姐也太傻了。

花妈妈懂小丫儿的意思。

周张两家的家世原也相差不大，但周家后来转做绣品生意，官场上渐渐说不上话了。张家老爷却做了个四品官，只是因身体缘故退下来了，但底子还在。

这倒也算了，关键是，张家少爷年过弱冠，生得相貌堂堂，性情又体贴，多少姑娘巴巴地求他垂怜，他偏像着了巧奴的魔，一颗心全放在她身上。

而周老爷都快知天命了，生得肥胖不说，还丑，塌上的手段也粗鲁，出钱并不见得大方，也不知道香莲咋想的，有时候还会推了旁人，巴巴地讨好这周老爷。

02
过了小半年，张家出事了，准确地说，是张少爷出事了。

大家原本都以为，张少爷跟个青楼女子拉扯不清，只是年少风流罢了，迟早会收心，但没想到，他竟然要娶巧奴。

别说张家不可能容许一个青楼女子做正房少奶奶，就连妾室，张家也是不同意的。

按张家的打算，将来张少爷肯定会娶个名门贵女，让人家跟个妓子同侍一夫，未免也太打亲家的脸了。

但张少爷死活就要娶，在祠堂里跪了三天三夜，把张太太气晕了过去，第四天，张老爷拿着鞭子罚了张少爷一百鞭家法之后，将他逐出家门。

张少爷来找巧奴，像对苦命鸳鸯似的执手相看泪眼模糊。

他说如今家里管不着他了，他要娶巧奴。

张太太就他一个独子，所以银钱上放得宽，但金凤馆的开销并不便宜，所以也没攒下多少，巧奴就把自己多年的积蓄掏了出来，向花妈妈赎身。

花妈妈问她，你可想好了？

巧奴泪眼汪汪地说，张郎挖了心肝般地待我，我有什么怕的？花妈妈，您就行行好，成全我们吧！

人各有志，花妈妈也不勉强，按规矩收了赎身费。

巧奴走的前一晚，馆里相熟的姐妹凑了一局替她送行，气氛有些伤感，但更多的是祝福。

青楼出身的姑娘，能遇上张少爷这样的男子，何其有幸。

后来，花妈妈也来了，她只对巧奴说了一句话，往后你若有事啊，这金凤馆的大门随时为你打开。

巧奴当时并未当回事，她都从良了，怎么可能再回来？

她的张郎租了一辆马车，就等在门口，马蹄声哒哒，载着她去往新日子呢！

03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巧奴成了馆里艳羡的目标，哪怕再是送往迎来的低贱女子，也还是期望能有一个人不惜对抗家族也要给自己一个安稳。

甚至有些姑娘偷偷地贴补一些年轻客人，就是想让他们生出点情意，然后，也像张少爷那样，把自己娶回家去。

花妈妈发现之后，发了好大的脾气，她指着那些姑娘们骂，也不瞧瞧你们生得啥样，配吗？！

被敲打一番之后，姑娘们表面上听了，私下却十分不以为然，直到那天，一个女人找上门来求花妈妈收留，她求了花妈妈很久，却还是被拒绝了。

那个女人也是金凤馆出去的，有个富商把她纳进了府里，如今富商死了，她没留下个一儿半女，正房太太就把她赶了出来。

她无处可去，只好回来找花妈妈，可金凤馆是一等青楼，她年岁已大，早不适合了。

最后，她只好去做最低档的私娼。

有了这档子事儿，馆里的姑娘们要安分些了。

有些事儿之所以好，正是因为难得，姑娘们照了照自己的脸，再想想那个沦为私娼的前辈，心里那股子贪念一下子就消退了不少。

那个时候，她们对巧奴不仅仅是羡慕，更是觉得她承载了她们这些青楼女子最美好的幻想。

所以，巧奴再次回到金凤馆时，她们都没法接受。

巧奴扑倒在花妈妈脚边说，求您收留我吧！

花妈妈叹了口气，把人捞了起来，像是早就料到了似的说，你那屋依旧给你留着，惯用的小丫儿也在。

04
当晚，花妈妈没安排巧奴接客。

她去看巧奴时，她正坐在梳妆台前发怔，见了花妈妈，扯出一个苦笑，花妈妈，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她原本以为，没了张家的阻挠，张郎又待她一往情深，他们应该过得很好。

可惜事与愿违。

这些，花妈妈都知道。

她问巧奴，你可知道我在你身上花费了多少银钱，多少心思？

巧奴幼时家境富裕，后来出事才被卖进青楼，花妈妈看她生得俊秀，是棵好苗子，所以一早就当头牌在养着。

吃的用的穿的哪样不精细？她幼时有人伺候，到了馆里，还是有小丫儿伺候，洗头洗脸穿衣都不用自己做，只会些琴棋书画，换句话说，花妈妈没教她半点谋生技能，唯一教的，只有取悦男人。

金凤馆，本来也就是这样的地方。

张少爷自小也是被人伺候着长大的，两人凑在一块，要怎么样才能存活下去？

情字是美，可剥开了这一层皮，里头却是繁复的现实琐碎。

最重要的是，张少爷养不了家。

张家是想让他走仕途的，所以他只会使笔杆子。本来他过了童生试，该去考秀才了，但被赶出张家之后，无人敢给他做保，他去不了了。

每天只好在街上帮人写信写对子过活，但就这点钱，远远没办法支撑他们生活。

就在他们要撑不下去的时候，张太太出现了。

张太太对巧奴说，他爹发了狠，你们在一起一日，就一日不让他去考秀才，那他这么多年的辛苦岂不是白费了？你忍心看他每天就在街上写几副对联？他是个男子，要前程，也要抱负，你就不怕日后他的同窗都有出息了，他反过来怨你？



05
巧奴想起最初认识张少爷的时候，他是被同窗拉过来开眼界的，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后来他们聊天，巧奴就说起自家碰到个恶官，才害得她被卖进青楼。

这样的身世，馆里每个姑娘都有不同版本，不外乎博取点同情心罢了，谁也不会在乎是不是真的。

可是张少爷认真地信了，他义愤填膺地说，将来他做了官，一定不让这样的惨事发生，一定会主持公道！

那个时候，巧奴就觉得，这是个很好的人，如果当初她家遇到的是这样的官，兴许，她的命运就不会这么低贱了吧？所以，她对他生出了情意。

她贪恋，但这个人终究不是她的，也不该因为她被圈在大街上写对联，她支撑不起他的前程。

情和前程不能两全的时候，挑哪一头，都会遗憾。

巧奴选择了自己作为遗憾的那头，所以，她离开了张少爷。

张少爷不肯，她说了很多狠话，那些话像一阵箭雨，把两人都扎得浑身血肉模糊。

至于回到金凤馆，是因为她无处可去。

如花妈妈所说，她花了那么多心思，只教会了自己如何取悦男人，除此之外，她别无长处，她一个人在外头，根本护不住自己。

兜兜转转，老天爷只是让她做了一场梦，比烟花还要短暂。

就在巧奴回金凤馆不久，香莲也赎身了。

有了巧奴的事在前，大家也不觉得赎身是件多么幸运的事儿了，像她们这样无家无根的弱女子，外头又何尝不是豺狼虎豹环伺。

照例给香莲送行，这一回，花妈妈跟她说的却是，保重！

小丫儿问为什么跟巧奴走的那回不一样，花妈妈摇摇头，说她俩不一样。

没多久就听说香莲在周老爷家的绣庄里干活，周太太竟然也默许了。

再后来，她嫁了一个很老实平常的男人，生了个儿子。

再然后，她和男人孩子搬走了。

花妈妈知道，她一定过得不坏，她是这金凤馆里，难得的清醒人。

06
巧奴和香莲是差不多时候卖进金凤馆的，花妈妈调教她们的时候，巧奴想的是琴音怎么弹才能更好听，而香莲却问她，那把琴多少银子。

香莲把各种银钱打听了个遍，后来开始学刺绣。

不是因为她喜欢，而是知道刺绣可以卖钱。

香莲很早就替自己找后路了。

青楼姑娘的下场大多不好，就算有人赎了出去，也不过谁家的小妾，是正房太太眼里的一根刺。

偶有嫁人了的，但淫浸风月场太久，她们已经忘了，或者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去做一个而正常女子，磕磕碰碰吵吵闹闹一脸怨容地熬了一辈子。

极少有善终。

香莲也不喜欢周老爷，可他有绣庄，所以她巴结他，讨好他，他心情好了，愿意带她去见自家的绣娘，让她们指点指点她。

更重要的是，在她赎身之后，她能凭着这点情分，在他的绣庄里讨份活儿干。

她努力以一个绣娘的身份摆脱了青楼姑娘的影子。

后来她挑了个老实本分的人嫁了，男人没啥本事，这样更好，她才能拿捏得住。

有了儿子之后，他们搬了家，新的地方没人知道她的来历，她只要好好地把儿子教好，一代接一代，还有谁会知道自己曾经是青楼里出来的？

命运把一手烂牌扔到她身上，她也只能拼一拼了。

只是香莲这样的人，在青楼里很少很少见。

大多是像巧奴这样的，自以为什么都知道，却什么准备也没有，就算她肯吃苦，却是连吃该怎么吃都不懂。

只是这一方小小院子里的鸟雀，向往外面的世界，却不知道飞的姿势。

街灯又亮了，金凤馆热闹起来，姑娘们挥着香帕子笑起来，又一个夜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