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丈夫是个将军，骁勇善战，为朝廷所器重，如今驻边已有二载光阴。

为抚恤亲眷，朝廷逢祭月、除夕等团圆佳节，便会赏赐绫罗珠玉之类，以平男人忧心。因而女人的住宅颇显气派，画栋雕梁，白玉为堂金作马。但，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牵挂，岂是外物堆砌能够抚平？



每逢佳节，女人便会将家中闲财取出一部分献给寺院做功德，自己再卜卦求签，盼来日重聚。



签文大都是上签——



去岁中秋求得第一支签文，道是“莫失良机”，签文解作：际遇非常，得其所哉，颂尔姻缘美满。女人将签文紧紧依偎在胸前，呵护如珍宝，细长削薄的一支竹签寄寓女人的全部心思。



去岁除夕求得第二支签文，上书“痴男怨女”，规规矩矩一支中签，签文解作：痴云騃雨，情色为诫。似有劝说意味。准确说，是“警示”。

管不得这许多，终归不是噩耗，仍有未来。

 

2

女人掐算着日子，再过几日便是他的生日。她将手中绣的衣服花样迎着光细细打量，十分满意，便将家书缝进衣襟——这是他俩的默契。书信中不忘照应添减衣裳，又将心中担忧诉诸笔端，然万般皆无用，只最后一句“珍重珍重”，一字千钧，相思情浓。



今岁中秋又占一卦，道是“莫错痴心化白骨”，签文寒气森森，不是好兆头。

那方丈却道是上上签，解道：“过得情关两相安，淹留枉痴还怨念。福祸相依，女施主情关当前，只看如何抉择了。”



女人懵懵懂懂，将那签文收进衣袖，一路上将方丈的解签之语反复琢磨，却勘不破，只觉是用一签去解另一签，前后皆迷糊，倒暗暗将方丈斥了一番。

 

3

女人到得家中，却觉气氛不同寻常。奴仆步履匆匆，许些往日里闲置的摆设业已重新擦拭干净，此刻十分傲慢地据有一方领地，扬眉吐气。



管家眉开眼笑地禀告：“将军要回来了！”



原来女人去寺院做功德、卜卦的时候，皇帝命人晓谕家眷，好备接风之礼。



女人喜不自胜，何处陈设何物、陈设多少，皆亲自打点布置，只怕下人出了错，将大好日子裹上不和谐的色调。望眼欲穿终于望到曙光，一切都是值得的。



女人每每思念夫君，便会在一张宣纸上画一瓣合欢，此时女人站在书案旁端详画卷，已然眼中一抹绯雾，不知有多少合欢了。



她将夫君归来的画面已憧憬多番，刻印在脑海里，如同真的发生过一样深刻。但——女人千算万算，没有算到他回来时身边多了另一个女人。



男人道是出征途中救下的苦命女子，为强人刁难，无依无靠，便允她随军，在军中伙食做帮衬。



“如今班师，何不为她择取良婿，以全佳话？”女人有自己的心机，委婉下达逐客令，摆明正室身份。



男人却为难，言语间不见沙场杀伐之果决，将手中杯盏转了又转，来去把玩。女人毕竟是他糟糠之妻，糟糠之妻不可弃，亦无心欺。终于，男人狠狠心，将心事澄清：“我想纳她做小。”



真讽刺——自个儿是日日思君不见君，那边厢已有美人卧膝，两相欢好。原来他早已拟定了主意。

 

4

“出嫁从夫，相公既已有所决定，贱妾自无多言。”她是名门闺秀，而今身为将军夫人，贤良淑德宽容大度不可缺，至少，表面上该当如此。



当初她也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入将军府，但他待她真心，亦信任她，让她跟着管家将府中大小事宜熟悉了解。慢慢地，掌家的权都给了她。他教她骑马，教她射术，教她……他教她这般多，她回报，她愿付出一生与他共同学习“爱情”。但他先背叛了她。



尔后，将军与新妾十分恩爱。将军未曾动过笔墨，从前女人戏言教他习字，他推拒不迭，只肯与女人共同操弦弄舞，而今新妾有所求，他便肯。



家中仆婢跟红顶白，眼见新主子承欢，一切好的供应尽先紧着新妾。女人眼见地位日低，心有不忿，悲从中来，那夜袖中藏匕，暗暗潜入男人房中——变心的是男人，若他定力够足、用情够深，怎会难御诱惑，将往事抛掷，另觅新欢？

 

5

女人恨自己的夫君。更恨自己竟信了他口中的海誓山盟。



将军久在兵营，有和衣而睡的习惯，两方对峙之时战争随时可能爆发，故而再细微的声音都能将他惊醒。



“做什么？”



匕首出鞘，借冷冽月光，刀面将寒光映射女人诡异笑容，仿佛一条毒蛇盘踞在女人面庞，朝男人吐信。



“做个了结。”每个字都十分铿锵地自女人紧咬银牙间迸发。



将军心知她非自己对手，却仍问：“你要杀我？”



女人有一瞬的怔神，心事被藏匿、在暗涌，终还是干脆道：“是。杀你。”

说罢便手举刀落，将匕首刺向将军，将军轻易在半空将她手臂钳制。



将军顺着刀锋所指的方向看去，他懂了，恍然的，心也在那一刹痛不可抑：“不，你不想杀我。”将军定定看住女人的眼。



女人倔强，不肯服输，但泪水终究决堤了，她故意狠狠道：“我就是想杀你，杀你这负心汉！你对不起我，我就要杀你！”



将军稍稍用力，便将女人手势尽消，迫她松开手，那匕首应声坠地，“咣啷”，尖锐清脆，似了断前缘。

 

6

“我记得我教过你，若要杀人，剑势直指心脏是最干脆最简单的方式，但你这一刀下去只能命中我的腹部，根本不致命。何况，我认识的玥婵很是聪颖，怎么会傻到要与我硬碰硬？”



将军愈说，女人愈难遏制眼泪，亦失了气力，身子发软，伏倒在地面抽咽不止。



将军知她所为只是“求死“，死在他手里，死在他面前，他将永远愧疚，永远忘不了她。



将军含泪，伸手要将女人扶起，长叹道：“何必执着，爱得这般激烈呢？”他是男人，当然不会懂——男人可以有很多女人，但女人却只有一个男人呀，死心塌地了，怎会轻易移情？



女人将他的手甩开，眼睛爬满妖异的红，所有不忍、犹豫、悲恸，皆喷涌成她夺走匕首的力气——那匕首没入女人心脏，女人两眼瞪得大如铜铃，直勾勾看着将军。



拔出匕首，血溅出，成了一朵莲花，怒放在将军白衣上，女人以死为祭。

渐渐的，女人面上浮起满足而甜蜜的笑意。



一字一字，吐字艰难，那么偏执，她还是要说：“这样你就永远忘不了我。”

她永远是他的妻，纵然新妾扶正，也只是继室、填房、续弦……

 

7

将军将女人的葬礼办得隆重。



山上寺内和尚都能听到将军府的丧葬之声。和尚只不知是谁去世。将军？夫人？还是另外的重要人物？



隔绝红尘，不问尘事，也罢也罢，生死向来不由人，而众生千千万，多一个即多一份苦，少一个即少一场灾。



夜间，山上弥漫着雾气，一个女人，穿着素衣，姗姗入内，行步十分轻巧，丝毫不闻足音，像……游魂……



来占卦的。



和尚们抖去身上寒意，通传方丈。



方丈见了女人，摇摇头，长叹：“女施主何苦呢？”



女人并不理睬，将一支签文抽出，是一支“妄注痴人情”。



方丈心知此乃下签，且常人难遇此签，他不欲女人身后仍旧放不下，遂隐去真相，从容笑道：“是上签，是说求签人心愿得成，得其所哉。”



女人狐疑：“方丈不会欺我罢？”



方丈摆手道：“何苦诳你？”



女人方按按心口：“那他便永远忘不了我了。”说罢转身离去。



夜风将她长裙扬起，飘飘然，似没有着落的一声叹息，亦如女子思君神情，忧怨而无奈。

 

8

方丈将女人前后抽取的四枚签文齐举而观——

莫失良机

痴男怨女

莫错痴心化白骨

妄注痴人情


原来冥冥之中早有注定。



方丈双手合十，念一句“阿弥陀佛”，叹道：“望你早日解脱，不必困于七情六欲，得来世自在。”



将签文丢入火炉，一阵火舌漫卷。爱恨皆成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