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6-07 09:50
上世纪二十至三十年代的军阀混战时期，纵观当时国际，恐怕很难找出第二个形如上海这样奇异的城市。当时的上海，是阶级、民族、种族、文化、宗教、意识形态等几乎所有领域碰撞的前线。这里有垄断大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有中国、英国、法国等十几国人民，也能见到黑人、高加索人和蒙古人等所有人种，这里寺院林立，也有清真寺和教堂。但所有风景之中，上海商界无疑十分绚烂，因为它在近代中国一切救亡图存的运动中始终举足轻重。

例如，上海南京路商联会，这个巨肆林立，精华荟萃的爱国商业联合体，每每在中国人民受到不公待遇，或者中国利益受损之时，竭尽所能周旋于虎牙林立的各路势力之间，为当时一切进步中国人的利益奔走。一九二四年七月的邵万生号被劫案和枪伤华捕案中，南京路商联会通过请愿，增添巡捕，严查军械来源等手段遏制敌对势力，又通过集资募捐，创办医疗队等方法直接为利益受害的中国人服务。

一九二九年，隶属于南京路商联会的上海飞鹰公司及其女老板董竹君的感人援助，不但拯救了一位落难青年于水火，还为未来的新中国救下一位兵团司令。这位落难的青年，正是宋时轮。一九零七年，宋时轮出生于湖南醴陵北乡黄村，一九二六年，十九岁的他考入黄埔军校第五期，次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刚刚入党，他就迎来人生第一次落魄和磨难。


一九二七年，在陈独秀退而不出、办而不包的右倾机会主义错误路线指导下，我党在四一二政变中蒙受巨大损失。政变发生时，宋时轮尚在黄埔军校就读。在蒋介石宁可错抓、不可漏抓的命令下，包括宋时轮在内的五百多名黄埔军校学生的枪械被缴。随后，蒋介石下令清算军校内部共产党员，被熊雄评价为党性极纯，政治觉悟很高的宋时轮未能幸免。

这年五月，国民党以共产党嫌疑人的罪名，将他关进珠江南岸南石头惩戒场。狱中，宋时轮受尽折磨。开始，国民党试图通过政治软化手段吸纳宋时轮，让他禁言，禁阅，并每天派人给他洗脑。看他不为所动后，国民党给他带上脚镣手镣，让他抬木料，打土墙。最后，土刑、水刑和老虎凳接踵而至，导致宋时轮双腿烙下终身残疾。但他始终没有屈服。经过一年折磨后，宋时轮硬是虎口脱险。一九二八年五月，他被释放。

虽然暂获自由，宋时轮的处境依然凶险。出狱之后他极为落魄，不但衣衫褴褛身无分文，而且失去了与上级组织的联系。在李适生的建议下，他前往上海寻找党组织。到达上海后，宋时轮已经朝不保夕，若非董竹君及时出现，后果不堪设想。董竹君于一九零零年出生于上海，比宋时轮年长七岁。十八岁进入上海商界后，经过十年奋斗，她已小有成就。他先后开办的富祥女子织袜厂和飞鹰公司，虽然生意一般，好歹有些积蓄。

一九二九年，经过友人介绍，宋时轮与董竹君相识。董竹君是一位爱国女商，她听闻眼前这位落难青年的经历后，极为震撼。她为宋时轮购置整套新衣和临时住所（当时上海极为凶险）后，又自掏腰包并且筹措路费交予宋时轮。同年，宋时轮揣着这笔善款，前往湖南老家醴陵继续革命。自此一会，二人虽然素不相识，却因革命事业构筑了坚强友谊。自此一别，二人天各一方，谁也不知能否再见一面。


宋时轮到达湖南后，依然无法联系上级，他便单枪匹马拉起萍醴边游击队，开展敌后游击斗争。一九二九年年底，他终于找到组织，被编入红军第六军。由于上过黄埔军校，又有比较丰富的斗争经验，宋时轮很快在红军中崭露头角。一九三六年，他已成为红军第二十八军军长。这一年，董竹君与宋时轮一样，也渐渐走出人生低谷，她创办的锦江川菜馆成为上海名流汇聚之地，卓别林访问中国期间，特地携妻子宝莲·高黛来到这里就餐。

因为极富作战指挥天赋，山城堡战役让宋时轮声名鹊起。一九三六年七月，红军第一、第二和第四方面军即将胜利会师，对此，蒋介石感到恐惧和愤怒。当时，驻扎在陕甘一带的国民党军队主要有胡宗南第一军（陕西惠安堡），毛炳文第三十七军（会宁以北），王均第三军和王以哲第六十七军。九月，蒋介石急电四人，令其率军不惜一切代价阻止红军三方面军成功会师。


宋时轮所将第三十军当时属于第四方面军，于十月九日在将台堡与红一方面军会师。当时红军面临的局面十分复杂和危急。截止十月二十四日，红军主力位于打拉池，由朱德、彭德怀和张国焘指挥，兵力数万。国民党军位于会宁、通渭一带，兵力达到近十五万人，两军相距不过八十公里左右。如果胡宗南部队继续北上，红军将在极其不利的局面下与敌军交战。

十月二十五日，毛泽东和周恩来急电朱德等人，认为胡宗南向打拉池追击速度过快，如果红军继续北上渡河，恐怕之后将要不断向北撤退。黄河以北自然环境和生存条件极差，不利于长久作战，因而建议朱德应该首先阻止胡宗南部队北上，再谈北进事宜。朱德等人赞同这一提议后，率领部队南下，试图通过小规模运动战不断蚕食胡宗南部队的主力，而不与其正面交锋。


胡宗南为人傲慢，十分猖狂。他自诩国民党兵力众多，装备先进，补给及时，完全没有必要与红军长期周旋，因而孤军深入，分兵三路进攻豫旺县。豫旺县位于红军左翼，一旦落入国民党之手，红军整个左翼将直接暴露出来。幸运的是，张学良及时将胡宗南部进军意图转达给了毛泽东等人，经过紧急磋商，毛泽东认为当时驻扎在豫旺县以东的山城堡的彭德怀部队可以率先修建防御工事，待机歼敌，而当时，宋时轮就驻守在山城堡。


十一月十一日起，宋时轮或领导指挥，或参与协助，为危难之中的红军部队立下了一系列汗马功劳。十二日，胡宗南中路军第二旅，在萌城地区被红四方面军第四军和第三十一军围歼六百余人。萌城失利后，张扬跋扈的胡宗南更加不可一世，他试图利用兵力优势围歼红军。十四日，胡宗南命令第一旅进驻大水坑，第二旅在萌城原地待命，第七十八师进驻古城堡，并让其从古城堡以西沿苦水河北上迂回至红军身后发动袭击，以解第二旅之围。


毛泽东根据胡宗南部调动情况，命令宋时轮第二十八军向东北方向运动，顶住驻扎在大水坑的国民党第一旅，第四军则继续顶住国民党第二旅，同时集结红军第一军团、第十五军团和第三十一军猛攻位于古城堡的国民党第七十八师。当时，宋时轮所将第二十八军只有两万余人，国民党装备却极为精良。宋时轮谨遵毛泽东集中优势兵力歼灭敌军小股部队的作战思路，坚韧不拔地与敌军周旋，致使敌军第一旅始终无法南下救援第二旅。


集结计划被挫败后，胡宗南认为第二旅和第七十八师北上难度较大，因而决定命令第七十八军向东南转移至山城堡一带。此时，宋时轮第二十八军再立奇功，他遵照中央指示，率军火速抢在敌军之前赶赴山城堡以南的盐池一带，以配合红一军团第二师、红十五军团、红三十一军对山城堡的合围，并截击撤退敌军。山城堡战斗大胜后，国民党第二三二旅和二三四旅果然向山城堡以南撤退，结果被宋时轮第二十八军重创。


经过土地革命战争、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历练，宋时轮从一个黄埔军校毕业的落魄青年逐渐成长为参天大树。从参谋长到师长，从军长到兵团司令，宋时轮不断向上和蜕变。到了一九四九年二月，宋时轮成为了第三野战军第九兵团司令员，这一年距离董竹君最初资助他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年。这二十年，董竹君成功经营了锦江川菜馆和锦江茶室，策反杨虎营救张澜和罗隆基，为新中国的建立立下了很大功劳。

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七日，上海解放，董竹君当时已经相当富有。十几年的成功经营为她带来了十五万美元的资本。后来，上海首先试点公私合营制度，她顶住各方压力，全心全意顺应国家政策方针，将全部资产交予国家，自己几乎一无所有。这一年十二月，时任淞沪警备区司令员的宋时轮与二十年前的救命恩人重逢，此时，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二十出头的落魄青年，而是一位兵团司令了。


纵观宋时轮一生，其用兵作战和性格一脉相承，八字概括：智慧灵活，坚如磐石。骨头硬气和坚韧不拔是宋时轮的基本盘，用兵打仗充满智慧则为宋时轮这一基本盘添加了双翼。克劳塞维茨对指挥官个人品质之论述，就能全面地印证宋时轮的军人品质：

指挥官的职位越高，就越需要有深思熟虑的智力来指导胆量，使胆量不致毫无目的，不致成为盲目的激情冲动，因为地位越高，涉及个人牺牲的问题就越少，涉及其他人生存和全体安危的问题就越多。——《战争论》

例如，山城堡战役中，宋时轮任第二十八军军长，手下弟兄超过两万。宋时轮所处的这一地位，无需担忧自身安危，可他却要为手下两万多名兄弟的生命负责。这就要求他不能仅仅勇敢，还要充满智慧，要擅长运用智力驾驭自己的勇气。


宋时轮智勇双全的第二个典型事例，则是抗美援朝。一九五零年十一月，宋时轮应中央军委指令，担任志愿军第九兵团司令员兼政治委员。七日、十二日、十九日，第九兵团十五万大军秘密进入朝鲜作战。当时，第二次战役已经打响，根据彭德怀指示，宋时轮率领第九兵团前往长津和江界一带阻击敌军。

稍微了解抗美援朝的读者们应该知道，宋时轮接到任务时面临的局面十分艰难，而这也正是彭德怀用他的原因。从气候条件看，当时朝鲜北部每日平均温度稳定在零下二十度到零下四十五度左右，每日最高气温出现在正午。这种极寒条件之下，一些第九兵团的战士却依然穿着夏装作战。


一九五零年十一月，志愿军后勤人数与参战部队人数比例为一比四十。后勤人员缺乏经验、业务不熟、工作方法陈旧，根本无法适应作战要求。后勤装备方面，我军不仅数量少，质量差而且不配套，大量工作依靠人背马驮，无法保障穿插和迂回等机动作战，机动保障能力很差。东线（宋时轮兵团）平均每四百人配备一辆运输车，兵站、医院、汽车部队严重不足。——《抗美援朝期间志愿军后勤现代化建设述论》

在如此不利的条件下，宋时轮展现出一位高级将领的优秀品质。首先，他急电上级组织要求加快发放御寒物资。十一月二十日，他上报彭德怀：第九兵团平均每天冻伤七百人左右，长此以往，一个月后可能冻伤两万人，届时将会极大影响战斗力，要求上级尽快下发一批毛毯和军被，并且加紧下发军大衣。宋时轮在火线上不断催促，后方人民也在千方百计支援前线：

沈阳市各机关团体的工作人员给正在严寒天气中与敌搏斗的中朝两国英勇的志士们捐赠御寒衣物，仅十七日至十九日三天内，东北人民政府工业部文化部等十五个单位捐出棉皮衣帽鞋等一万零八十一件。——《人民日报》一九五零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其次，他常与战士沟通、打气。当时每个班十几人只有一床棉被，宋时轮要求战士将棉被铺开，所有人拥抱入睡。由于口粮极端短缺，他命令战士以排为单位，集中口粮平均发放。通过各种方式，宋时轮坚韧不拔同时又充满智慧地领导着十几万大军。经过一个月的坚持，宋时轮和他的第九兵团终于迎来了第一次冬装补给，艰难地挺过了这一关。


除了坚忍和智慧外，出敌不意是宋时轮一生屡战屡胜的又一法宝。

短期可以完成的军事行动，出敌不意的可能性更大。因此，比敌人抢先一步行军，从而抢先占领某一阵地、某一地点，有时能收获很大的效果。

这一作战方式，在一九五一年五月第五次战役打响后，被宋时轮和他领导的东线志愿军军团发挥得淋漓尽致。五月初，宋时轮奉彭德怀命令，必须迅速突破和歼灭朝鲜东部的美国第十军、南朝鲜第一和第三军团。由于朝鲜半岛地形复杂，多为山地，很难进行大规模冲锋作战，同时，当时美军和南朝鲜军已经将战线稳固在杆城和杨口一线。为了完成任务，宋时轮认为出敌不意是唯一的可行办法。


为此，宋时轮必须要完成三个任务：第一，比敌军抢先一步发动进攻；第二，在空间上集中兵力；第三，在时间上集中兵力。由于当时美军也有可能发动进攻，因此第一点要求宋时轮必须迅速决断。第二点和第三点要求宋时轮迅速调配兵力，通过摸清敌军部署。出色的领导能力，让宋时轮在五月十八日完成了后两项任务，李奇微和范弗利特的犹豫不决，让美军没有抢先发动进攻。

进攻在傍晚发动。在宋时轮的指挥下，第九兵团第二十、二十六、二十七、三十九和四十军突然向敌军发动进攻，出敌不意地进攻让敌军毫无招架之力。第二日，宋时轮兵团已经占领了五马峙，从而成功截断了南朝鲜第三军的退路。出敌不意成功后，宋时轮命令全军加紧进攻，南朝鲜第三军四个师被打得落花流水，伤亡惨重。


一九五五年，宋时轮实至名归地被授予上将军衔，这是全国人民对他卓越贡献的最高肯定。在当时的将领中，宋时轮的文化水平相对较高，因而到了晚年，他又为中国的军事理论建设立下了汗马功劳。从一九五七年到一九八四年，他领导中国军事科学院创作、翻译和编著了大量军事文献，如《毛泽东军事思想的形成及其发展》这类经典著作，都出自宋时轮之手。

半个世纪前那个落魄的青年，在爱国商人董竹君的资助下挺过了难关，他没有辜负她的帮助，将一生奉献给了新中国。一九九一年，宋时轮在上海病逝。六年后，董竹君在上海病逝。这是一位军人和一位商人的世纪情谊，它代表了中国军界和商界的卓越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