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兒時瑣記】    第一章    第五節
推車賣菜的老王
當時的北平， 沒有現在意義上的超市， 人們每天買菜， 就靠走街串巷， 賣菜的菜販解決。 我們住的那個區， 經常出現的菜販， 是一個推著一輛膠輪大車的中年人， 大家都稱呼它，推車賣菜的老王。 

每天上午， 當老王的菜车出现，我們都會第一時間， 跑出來看熱鬧。 大人忙著买菜，我们就围着装的滿满，各色蔬菜的平板车，转来转去，看新鲜。

随著季节变换，老王车上的菜，不断变颜色， 就像一幅漂亮的水墨畫， 告訴你春，夏，秋，冬。

春天，嫩绿的小葱，水灵灵的小萝卜。夏天红通通的西红柿，黃瓜顶花带刺， 茄子油黑發亮。 秋天心里美蘿蔔， 供人們儲存過冬的大白菜。 即使到了冬季， 除去蘿蔔， 土豆， 白菜外， 還有用棉被蓋著， 小心呵護，如工藝品般，暖房裡生長的蒜黃， 黃瓜， 柿子椒。

也不知老王用什么办法，变戏法似地，每天带给，不仅仅是我們這些小孩，同样买菜的主妇们，一次次惊喜。

价钱高的非时令菜，問者寥寥，原因简单，貴。老王深知這點， 所以車上也不多。人们最感兴趣的，是便宜到好像白給的处理菜。五分钱两大捆，开花打籽儿的菠菜；过了季，五分钱一大捆的韭菜；一毛钱一大堆，快烂了，還能吃， 而且味道是最好時候的西红柿，等等，等等， 最受那些家庭主婦的欢迎。

那个时候的钱，好像很值钱，不少人常说：“嘿，老王，给我半分钱香菜，半分钱韭菜。”   老王就笑呵呵地，稱也不稱，一样抽一把递过去。

不少人买菜不给钱，说：“老王，今儿个没钱，记帐赊着吧！”   老王总是笑呵呵的：“  得了您内，记着账呢。”  

我好像也没见他记什么帐，不知道老王是怎么能记住，这些零零碎碎赊账。因为买菜人很多，赊帐不只一人，有人赊过多次。不知後来她們，是否把菜钱还给老王，还是故意占便宜。但是，妈妈买菜都给现钱，从不赊帐。

和賣菜老王處久了， 這些主婦們， 和老王混成朋友，無意的閒聊中， 大家都知道了老王的底細。 

老王是北京東郊菜農， 家裡有二畝水地， 種菜賣菜維生。 老王父母都在， 平時種菜，都靠他們， 老王負責賣菜。 老王不僅賣自家菜， 附近不少農戶，也把菜，交給老王賣。 所以每天老王車上的菜，總是品種多， 質量好， 價格便宜。 

有一次老王賣菜， 菜車上， 坐了了一個小女孩， 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大。 媽媽去買菜， 看到， 就問老王：“  誰家孩子呀， 這麼水靈，仙女兒似的。 ”  

老王笑了， ： “   大嫂， 您可真會誇人， 這是我二閨女， 二妮兒。 ”

媽媽笑了說 ： “  ”  這孩子長得可真美， 二妮兒， 這名字更美。 “

老王說 ：”  大嫂， 您就別寒蟬我們了， 莊戶人家， 有什麼好名字， 我就俩閨女， 大的叫大妮兒， 二的叫二妮兒。 “

媽媽說：”  莊戶人家怎麼了？  莊戶人家的閨女， 有出息的多了去了。 這孩子以後肯定有出息， 不知誰家有福氣， 能娶她做兒媳婦。 “

老王笑了， 看看我說：”  大嫂要是真喜歡， 我看她跟您家小少爺， 倒是般配。 您不嫌棄， 我倒是想高攀， 和您結個娃娃親。 “

媽媽每次買菜， 幾乎我都在場， 所以， 老王認識媽媽， 也認識我，他好像還特別喜歡我， 每次見到我， 都一定摸摸我的腦袋， 嘴裏說著：“  這孩子長得可真好 ！“   我不知道他是故意恭維我， 還是我真的長的好。 

媽媽笑了說 ：”  現在新社會， 不興這一套了， 我們這個淘氣包， 要是將來， 真能娶到二妮兒，這麼好的姑娘，我可是求之不得。 “

看到坐在車上， 滿頭汗水的二妮兒， 媽媽責怪地對老王說 ： “  你呀， 怎麼這麼狠心， 讓這麼小的孩子，跟你來賣菜， 你看看， 大太陽底下，把孩子曬的， 滿頭是汗。 “  

老王有些委屈   ：”  大嫂， 我也是沒輒， 這幾天老家人兒都病了， 家裡沒人管她， 您說我不帶她出來， 能怎麼辦。 

媽媽把我叫過來， 讓我和二妮比身高， 我高出一寸。 媽媽問二妮年齡， 比我小幾個月。 

媽媽心痛地看看二妮兒， 掏出手絹， 幫她擦汗。 說：”  這樣吧， ， 別讓孩子曬著了，讓我們家小子， 帶二妮兒到我那兒休息， 等你賣完菜， 再接她走。“

老王在這一帶賣菜， 時間長了，跟大家都熟了， 因為這裡住了許多東北調京幹部·， 收入穩定， 生意好。 他就一直在這個區賣菜。我們家住在哪裡， 他也門清， 因為秋天， 他給我們家送過好幾百斤大白菜， 當然，預定菜， 給錢的。 

老王聽後， 高興的不行， 說：“  那敢情好， 二妮兒。 跟小哥哥去玩， 不許淘氣。 ”

媽媽讓我帶二妮兒回家玩， 並且特別囑咐， 一定要把二姐， 從東北帶來的姑念兒， 給她吃。那玩意兒，稀罕， 北平見不到。

媽媽說的二姐，其實不是真二姐， 是我們東北鄰居女兒， 十八歲，一個漂亮的哈爾濱姑娘， 到北京玩， 住在我們家，後邊還會提到她。 

她高中畢業， 來北京真實目的， 是讓爸爸幫助找工作。 她帶來不少東北土產， 姑念兒， 就是其中之一，我們最喜歡的小水果。 它的獨特香味， 沒有其它水果可以比擬， 在北京，絕對買不到。

媽媽和別人， 繼續買菜，和老王討價還價，我就把二妮兒帶回家。 

說實話， 對女孩， 我一直興趣缺缺， 嬌了吧唧，讓人煩。 我們教室多一半是女孩， 我跟她們少有交往。 

可是這個二妮兒，和我那些同學比， 好像完全不一樣。 婷婷玉立， 小辮上紮一根紅頭繩，，秀氣水靈， 就像一株冬天的水仙花。 以今天人眼光看， 一定覺得她特土。  可當時在我眼裡， 感覺她， 就像深山幽谷中， 那股清涼溪水一般， 和清涼溪水一樣美， 我喜歡。 

不知道是不是有人，用過 ”  和水一樣美“  ， 來形容女孩， 但當時我心裏， 就是這感覺。 

小姑娘開始還有點拘束， 不過， 很快孩子的天性， 就讓她變的無拘無束， 和我在房子裡到處跑著玩。 

她說 ：“  小哥哥， 你們家房子可真大， 比我們村廟都大。 ”

我把我的百寶盒， 從床底下拉出來， 打開讓她玩，以現在人眼光， 那就什麼都不是。 她把裡面的東西，一樣一樣拿出來， 木頭手槍， 沒興趣， 我彈的玻璃球， 拍的洋画， 看看就放下。 唯有那個銅子彈殼， 就是護送我們到北平的那個叔叔送給我的， 拿起來把玩了半天。 

我看她這樣， 知道她喜歡， 就問她：“  喜歡嗎？”

她點點頭。 我說：“  喜歡， 就是你的了。 ”  

她說：”  真的 ？“ 

我說：“  那當然。”

她看起來， 特高興， 對那個子彈殼， 愛不釋手，小臉都紅了。

我不知道， 一個女孩， 幹嘛喜歡一個子彈殼， 至今沒有答案， 也永遠，永遠， 不會有答案了。

我拿出姑念兒請她吃， 她特喜歡，走的時候， 我把她的口袋， 塞的滿滿的。

二妮兒對我說 ： “  小哥哥， 你真好。我下次， 讓爸爸帶一隻小兔子， 送給你。”

”  真的 ？  “ 這次輪到我高興的臉發紅了。 我姥爺答應過我， 要送我一棵小松樹， 可到今天， 連個影兒都沒有。 

二妮兒說 ：“  我們家的兔子， 剛下了一窩小兔子， 可好看了， 你一定喜歡。 ”

二妮兒臨走時， 戀戀不捨， 幾次回頭看我， 我也覺得心裡空落落的，不是滋味。

後來， 我放學回家， 看到家裡多了一個用柳條編的筐， 上面還有一個蓋子， 裡面有一隻小白兔， 白毛紅眼， 太漂亮了。 

媽媽告訴我， 這是賣菜的老王， 帶過來的， 說是二妮兒， 點名送給你的。

後來， 爸爸知道了情況， 覺得不好意思， 讓媽媽告訴老王， 請他們一家人， 有空到家裡來玩。 

後來， 我就一直盼著， 盼著二妮兒， 到我家來玩。 可是他們一直都沒有來， 讓我倍感失望。

後來從媽媽談話中， 聽說，不知為什麼， 老王一個多月，沒來賣菜， 弄的大家十分不便。 

再後來， 聽說老王來了， 大板車沒變， 滿車菜沒變， 老王， 人， 變了，蒼老憔悴， 不成人形， 一下子， 老了十幾歲， 。。。。。。

再後來， 一大堆人， 聚集在我家， 那些和老王天天買菜的主婦們， 議論著，怎麼給老王捐點錢， 太可憐了  。。。。。。

再後來， 她們說， 二妮兒， 死了。。。。。。， 不知怎麼，得了惡性痢疾， 農村缺醫少藥， 找人跳大神， 吃香灰， 耽誤了。 直到人不行了， 送醫院， 醫生已乏回天術， 。。。。。。。

再後來， 我完全崩潰， 扔下正在寫的作業， 衝出家門，跑到東單公園， 坐在大石頭上， 眼淚嘩嘩往下流， 我不能讓他們看見，男子漢， 是不流淚的  ，。。。。。。

再後來，  我把全部財產， 媽媽給我的壓歲錢， 零用錢， 全部交給媽媽， 讓她捐款，給老王， 。。。。。。， 媽媽看著我， 立刻淚流滿面， 我馬上就跑了， 怕她看見， 我也要流淚了， 。。。。。。

再後來， 我在東單公園的一塊大石頭上， 用小刀， 刻出  ”二妮兒“ 三個字， 在那兒， 燒了一張紙， 上面我親筆寫著，“ 二妮兒， 我想你， ”    不知二妮兒是否聽的到，。。。。。。。

再後來，    放學後， 只要有時間， 差不多每天都去那兒， 看一看， 把  ” 二妮兒“  三個字， 刻的再深些， 再深些， 再深些，。。。。。。 眼淚還是止不住往下流， 。。。。。。自己都覺得自己沒用，。。。。。。。不是說，“ 男兒有淚不輕彈嗎”  ，  我還算個   “ 男兒”   嗎？。。。。。。可是想想 ， 後面不是還有一句， ” 只是未到傷心處 ”  嗎 ，。。。。。。， 我怎麼就不能流淚 ？。。。。。。

再後來， 。。。。。。    再後來，  。。。。。。  再後來，。。。。。。 我重複做著，這件一生中， 沒有第二個人知道的事， 真沒人知道，直到今天以前。 心痛地看看  “二妮兒”  三個字， 這是一個只屬於我， 一個人的秘密。  “ 二妮兒 ”   三個字，越刻越深，越咳越深，越咳越深，。。。。。。不是說， 時間可以撫平心靈上的傷口嗎 ？    我為什麼不行 ？   時間越長， 傷口越深，，，，，，，

不知別人會怎麼樣， 對於我     兒時， 那對二妮兒的思念， 永遠無法忘懷，   只是， 因為情況變化， 去看二妮兒的時間， 慢慢少了， 。。。。。。

再後來， 家裡搬離大廟， 不過， 只要有時間， 我還是會回去，用手撫摸， 我刻在石頭上的三個字，”  二妮兒  “， 把它刻的再深些，。。。。。。再深些。。。。。， 再深些，。。。。。

再後來，  我離開家， 也離開北平，——-    北京，。。。。。。，， 飄洋過海， 離開中國，。。。。。。。飄洋過海， 浪跡天涯。。。。。。。， 

離開中國前， 我專門到那塊大石頭處，， 看我的二妮兒。 我留下的那幾個字， 還在， 只是風吹雨打， 字跡慢慢模糊。 最後一次了， 不知什麼時候， 還能再回來看妳， 我的二妮兒。 那天， 我把字刻的深些， 深些， 再深些， 。。。。。。

再後來， 雖然從來沒忘過我的二妮兒， 可再也沒有機會回去， 看看我的二妮兒了， 那幾個字，不知道還在不在， 二妮兒， 離我太遠了，。。。。。。， 可是，我知道，  不遠， 她就在我心裡， 。。。。。。

贴主:野山鹿鳴于2024_06_25 15:59:56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