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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书(小说)19-21(完)

送交者: 尘凡无忧[♀★★★人似秋鸿★★★♀] 于 2024-05-16 11:58 已读 4168 次 2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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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我没有想到,女友在那次长谈后不久就提出分手。理由荒谬至极:她的父母不接受一个来自非正常家庭的女婿。


我们是再正常不过的家庭。我反驳。我不介意结束这段感情,虽然从中抽离出来必然会经过痛苦的煎熬。我只是不能接受这个理由。


也许年少的时候,在对父亲的怨气达到鼎盛的时候我会觉得父亲像个怪物,觉得我的家庭像个怪胎,后来当我因为职业关系看过越来越多家庭的真相之后,才知道我的家庭不过是千千万万普通人家中的一个,而因为母亲的存在,我的家庭几乎是幸福的。


情绪是会遗传的。自杀也是。这是女友最后的话。听起来像一句诅咒。


那是我生命里另一段极度黑暗的时光。一向可以作为我的精神支柱的母亲失踪,父亲失智,我自己的前途渺茫…..而内心里对我仅仅是母亲的责任这种真相也难以接受。我寻不到活着的意义和方向。


也是那段时间,我写下了有生之年第二封遗书。不过这封遗书很快被我撕掉了。


因为理智回归的时候,我发现,我根本死不起。


你是长子。长兄如父。有一天爸爸妈妈不在了,你要照顾好弟弟们。母亲的话回荡在我荒漠的心田。


我的确死不起。


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需要安置好失智的父亲,需要帮助两个弟弟解决他们生活和学习的问题,我还想继续等待母亲出现,我想问一问她,我是不是真的只是她承担多年的一个负担。


应当说,关于母亲对我们的情感究竟是出于爱还是责任,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久,它极大地动摇了我对爱的惯常认知。


生活就那样在责任发出的提醒中日复一日继续下去。


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一个病人,一个十四岁自杀未遂的少年。面对着他因为年少无知而采取的轻率的生活态度,我想起了十四岁那年的自己。


那时,我还是一个懵懂少年的时候,上帝对我多么恩慈。除去父亲偶尔的发脾气。没错,父亲只是偶尔发脾气。但是在回忆里,不快乐的时刻总是容易被无限放大,像一滴墨汁滴入一盆清水中那样氤氲着洇开,仿佛那是一盆墨汁。而事实是,那是一盆清水。


以如今的眼光看,那时我的生活多么轻松愉快:我有爱我的母亲,有健康的父亲,有一个为我遮风挡雨的温暖的家…..


那时,我怎么竟然会为了父亲偶尔的坏脾气就想自杀呢。真正的生活严酷的绝境远未到来。大概那就是母亲口中常说的,少年不识愁滋味。


正是如同看到了自己,我以前所未有的耐心和热情对待那个十四岁的少年。像母亲当年那样拉开我和他之间的对话:你知道吗?我在十四岁的时候,也想过自杀……


像一面治愈的镜子,在诊治那个少年的过程中,我也给自己彻底诊治了一遍。


我确信了一点,那就是,母亲是爱我的,母亲是爱我们的,她爱我们超过她自己的生命,为了给我们一个完整幸福的家庭,她用难以想象的意志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接纳了命运给她的一切不公。


即便或许,母亲同时是一个患有隐形抑郁症的病人,是爱,是源自内心的爱支撑着她那些年踽踽独行的灵魂,而不仅仅是责任。


这是一个让我痛哭流涕的领悟。


 


20,


 


我想在那些年里,跟我一样有所痛悟的人,是父亲。


在几年的等待母亲出现未果之后,大约已经感知到自己的身体状况出现急剧衰退,有一天父亲把我们兄弟三个召集到一起,当着两个弟弟的面,父亲把家里的全部财产转交到我手中让我全权管理。那是两个房产所有权证书和一笔银行存款。


本来我和你妈妈商定再努力几年买下第三套房子的……今后,在你两个弟弟各自成家之前,你就是这个家的一家之主了。父亲对我说,仿佛在说遗言。


我有一种立时成为孤儿的感觉,唯一可以安慰的是,还有两个弟弟同病相怜,可以抱团取暖。


我想起母亲曾经跟她的朋友闲聊说过的一句话:我一个人在异国他乡带三个小孩子是很辛苦,不过等他们长大了,至少有个伴儿,不会像我们现在这么孤独。


父亲经常羡慕别的人家有兄弟姐妹同在国外,可以相互有个照应支撑。你们的路,会比我们容易很多。我们是赤手空拳出得国,孤身打得天下。父亲以前总是发这样的感慨。那时我不以为意。


手握父母大半生积蓄,在那一刻我其实还不能一下子感知到它的分量。等到明白的时候,已是多年以后,某日梦醒,忽然手上好像再次握有那几样东西,却沉甸甸地压得我喘不上气来。


 


母亲失踪之后,曾经有人对父亲提议,我们可以向法院申请宣告母亲死亡,这样就可以拿到保险金。母亲有一笔价值五十万美元的生命险,受益人是父亲和我们兄弟三个。


在母亲和我们眼中一向嗜钱如命的父亲却对此提议大摇其头,只说了四个字:钱不如人。


母亲名下那笔价值不菲的保险金我们最终没有去提取。我想这是父亲独有的思念母亲的方式。


我想父亲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母亲。思念不息,生命便不会停止。父亲失智之初,我就被告知,父亲多半只能再活八到十年。而这么多年过去了,父亲的状况却出乎科学的意外,他仍然健康地活着。我时常会给父亲播放我拥有的已经沦为古董的第一部摄像机里的录像,里面有我那时因为爱好摄像所摄录的一些家庭生活日常片段。父亲像个孩子抱着宝贝那样抱着摄像机看那些画面。那时的父亲目光专注,神情温柔得近乎清醒。


我这辈子最对不起你妈妈,你帮我找到你妈妈。每当看到父亲这种神态,我就想起父亲最后清醒的时日里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


要是母亲能够知道父亲其实有多么爱她多好,她会停住她走向消失的脚步吗?


 


母亲失踪之后我唯一可以查到的消息是,母亲登上了回中国的飞机。自那以后,母亲像石沉大海那样沉没于中国的茫茫人海。


即使我依循专业理念判断母亲极有可能罹患抑郁症,在婚姻里隐忍多年,最终不堪忍受弃绝世界而去;但是在私人情感的层面,我宁愿相信,母亲不是自杀式失踪,她只是太想念她的国家,在坚持着做完她认为该做的事之后,回她梦寐以求的故乡去了。


如同树的叶子,在完成了对树的妆点的任务之后,飘然而落,一去不返。我宁愿母亲是这样通透的,就像当年她引导教育我的那些时候,有清澈的智慧伴随着她孤身一人的时光。我希望母亲是悟道了。一念之间放下所有,清清静静地生活在中国的某一个角落,最好是一间木屋,那是母亲一直向往的,身后有茂盛的林木,眼前是一望无垠的大海。


就在那样一间与世隔绝的木屋里,时光缓慢而优雅地移动,照过拥有一头柔顺黑亮的长发的母亲。


慢慢地,母亲的头发半白了。


慢慢地,母亲的头发全白了。


 


21,


 


就这样二十年过去了。


在不易察觉的时光的流水潺淙中,我的两个弟弟各自成家之后,我也像所有普通人一样,步入婚姻的殿堂。


我想那些时候,当未知的生活蒙着神秘的面纱向我走来的时候,我是怀着新奇与真诚的喜悦去迎接它的,只是临了才发现,我迎接的很多时候是一盆兜头冷水,一个将我狠狠摔一跤的绊脚石,甚至是一柄刺入我身体的利刃。


我一直像珍爱自己的眼睛那样珍爱我的小家庭,把它看作是我的新生的起始地。吸取父母的教训,我向妻子裸呈我的一切,把过往悉数讲述给她,那里面有我的伤痕,更有我至爱的亲人。我希望能够像一个透明人那样剔透地爱她,也被她所爱。


即使我对人心有着职业的认知与防范,当我陷入爱情,并真诚地期盼着永恒的时候,我完全忘记了那条人性的常识:当你信任什么的时候,你便把自己交付给受伤害的危险。


或者我其实并没有忘记,人生总要冒一场险。我暗自期盼,我足够幸运。


而生活的真相往往都在期盼的反面。


当我开始深困于人生迷茫的大雾之中时,我一直追问生活,每一个家庭那块最初完美如新的幸福的圆镜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第一道裂痕?又是怎样一点点变得面目全非,甚至粉身碎骨?


可是生活太粗鲁了,它根本无视我的追问。而时间的流逝又那么迅疾,我来不及丝丝入扣地倾听和体味自己体内的那些细小的碎裂声,已有的痛苦尚未平复,新的伤痛已经覆盖了过来。


我已经分不清,是因为性格还是因为职业的关系,让我对人类的一切情绪都那么敏感,而所有情绪中,那些墨汁般黑色的情绪最易将我俘虏。


我相信人到中年的我在为人处世方面被岁月打磨得无比光滑,远非青涩年少时可比。而我也知道,在内心,我也一定比少年时自以为破碎的时候更加破碎。


时间其实什么都没有治愈。它只是让我们变得麻木了而已。


我曾经非常爱我的妻子,甚至依然爱,只是这份爱如今已经失去当初的华彩。我们曾经是很幸福的,但这种幸福的基础太薄弱,经不起生活的车轮颠簸。


有时候我也想过,假如没有我身后的父母兄弟,或许我们的婚姻就是另一种状况。可惜这只是一种假设,我的身后是我割舍不断的生命的一部分。


我的妻子在结婚最初几年也曾陪同我看望父亲,不过我能感觉到,她不喜欢父亲。这可以理解,谁会喜欢一个暮气沉沉又气质浑浊的失智老人。然而后来,当我提出我可以自己定期去看望父亲的时候,她总能找出各种理由加以拖延阻止。甚至女儿出生后,我要带两个女儿去看望父亲,则被妻子以对小孩子的影响不好,不利于她们身心为由拒绝了。


他是我的父亲。是孩子们的祖父。我耐住性子解释。虽然我知道这种解释完全多余。


那又怎么样?他现在完全不认识你。你对他来说只是陌生人。我们的女儿对他来说甚至连陌生人都算不上。


妻子的话很轻,我却像被一把匕首深深刺中。原来我至爱的亲人只是我一个人的至爱。


理智上我明白妻子说的是实情。可是,多么冷漠的实情。这冷漠像是铜墙铁壁,一点点地在我们之间拔地而起,直到有一天,完全隔离了我们。


其实那不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我的妻子的原生家庭影响着她的亲情观念非常淡薄。她对我的弟弟们态度疏离,谈及母亲的口气也渐渐从最初谨慎的口吻变成了随意轻慢的措辞,一些不入耳的话与母亲曲折地联系在一起。更不要提言及父亲了。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她内心里其实巴不得父亲早点死了。当然她从来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这种感受对我的伤害细致入微,让我慢慢真切地领悟到,原来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情感的消磨并不需要像父亲那样大吼大叫就可以做到。


在我和妻子之间横亘着的清晰的疆界让我陷入孤独之境。我发誓我努力挽救过,而最终以失败告终。家,越来越变成一个沉重的窒息我的地方。


如今只在面对着失智的父亲时,我是放松的。静静地坐在父亲身边,像一个完全没有压力的小孩,看他毫无意识地做这做那。有时候父亲会忽然拿目光看着我,仿佛认出了我,那种眼神是我很小很小时他看我的眼神,那是看见天使的眼神。不过,这只是一瞬间的事。很快父亲的眼神就散开了,看不到我了。


那些时候我就会非常思念母亲。她在哪里呢?她还活着吗?我多么需要她。我想沿着时光的路往回跑,跑到那个小小的储物间里,我还是那个小小的孩子,有着大大的委屈,用含泪的眼睛望着储物间那个狭窄的通向世界的门,热切地等待母亲出现。


我不止一次动过离婚的念头。但是我舍不得两个女儿。我是多么热爱她们花瓣一样的小嘴亲吻我的感觉,那是天堂的感觉。我不想亲手打碎她们的生活,虽然总有一天它们会碎掉。我想亲眼看着她们一天一天长大,把她们呵护在我的掌心里,把我半生跌跌撞撞走来悟出的人生道理传授给她们,我以为这是我可以给她们的最宝贵的财富。我多么希望我可以坚持着把这个愿望完成。


但是,就像一根一直紧绷的线,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一瞬间就会断掉,从此灰飞烟灭。那种感觉那么强烈,我恐惧它发生的时候我会无力阻止它。


自杀也会遗传的。当我想起那个弃我而去的女友咒语一样的话,猛然意识到,身为心理医师的我,正在向一个深渊一样的黑洞沉坠,而我无以自救。


我写下了我一生中第三封遗书:


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我只是有些累了。我想休息一下。


然后在那张纸的背面,我写上另一句话:无论怎样都要好好地活着。


我把它小心翼翼折叠好,放进我的钱包的夹层里。


谁知道呢,或许有一天,这封遗书会派上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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