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风翻开的日记(小说)--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日记本上,这首《锦瑟》只录了一半就戛然而止。对身在历史中的漫云来说,关于五四运动感受最深的是,女性开始以与男子平等的身份登上历史舞台。如果说五四当天,漫云和她的女子初等师范同学在清一色的男生队伍中只占极小的比例,小到不被历史记载的话,那么五四之后,越来越多的女性打破女子不可以抛头露面的旧俗,走上街头混入男生队伍中为国家命运呼号。随之而来的是男女界限被打破,男女之间可以公开自由交往,自由恋爱、自主结婚成为时代新风尚。自从五四那天,漫云在总统府门前抗议的人群中肃穆又欣喜地意识到自己是新女性的一刻,就已经甩开了性别对自己的禁锢。她比班里绝大多数女生幸运的是,那时母亲还在家乡,无人管束让她少了许多抗争的辛苦。“爱国是不分性别的,革命也是不分性别的。我们都是人,以人的面貌站在国家面前,也平等地站在彼此面前。以人的面貌彼此尊重和帮助,以人的面貌团结在一起。”——这种精神的洗礼深入漫云灵魂的每一个角落,使她在与男性,即使完全陌生的男性交往也毫不拘谨,从容自如。上面引号里的文字是漫云的同班同学兼好友陈思蕴常挂在口头的话。陈思蕴年纪跟漫云相差不多,也是外地学生住校。她读过很多文学著作,思路活跃,口才出色,文章也写得好,不时在报纸上发表一两篇文章,她鼓励漫云也应当积极向报社投稿,向民众展示今日青年女子的风采。在漫云的同学中,陈思蕴是第一个宣布自己有男朋友的女生。她甚至已经定好了继续读书的目标,“考北大,然后和男朋友一起出国留学,做中国第一个女外交家!”漫云还记得陈思蕴谈及理想时熠熠生辉的脸庞。然而一封电报摧毁了一切。陈思蕴的母亲生重病,要她立即回去。陈思蕴急匆匆赶回广东老家,结果一去不返。几个月后漫云得知,陈思蕴被父母强迫与当地的富家子结婚,陈思蕴不从,绝食反抗,最终染病而亡。那么有才华与思想的陈思蕴,竟然沦为自己努力打破的旧风俗的牺牲品,这让漫云悲痛万分。同时她也意识到,在中国成为一个真正的具有独立人格的女性还有漫长又艰难的路要走。 如果说陈思蕴的死使漫云再次感受到心灵的迷茫,那么沈先生的出现则给漫云带来思想上的清晰。漫云从不否认,沈先生对她产生过深刻的影响。假如没有遇见沈先生,漫云或许会安于像小姨一样的梦想——做一名小学教师,既能够养活自己,又能够为解放女性的事业做出贡献。与沈先生相熟以后,漫云深深意识到自己的学问浅陋,她需要进一步的学习才能够比肩那些才华横溢的先进人士。所以当漫云与沈先生再次在校园里相遇的时候,她已经摇身一变为沈先生真正的学生——漫云考上了沈先生任教的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国文系。那一刻四目的相视一笑,漫云心头忽然泛起别样的情绪。亦师亦友的沈先生对漫云作文的批改极其认真,作文簿上都是圈圈点点,批语连篇,并常常夸赞漫云文采出众,让漫云十分受鼓励。漫云很喜爱沈先生的文章,恨不能把沈先生的每一篇文章都反复读过数遍,再与沈先生探讨自己的观点。有一次漫云兴冲冲告诉沈先生,“家母看过沈先生的文章,直夸沈先生是文曲星再世呢!”沈先生竟然一反往日的伶俐口才,微笑着不语,直把眼光看紧了漫云。漫云不由自主低下头含笑,躲开沈先生目光里流闪的情愫。它像一份光芒,直想刺破隔在他们之间的那层云雾。然而漫云不能够。沈先生是有家室的人,他像当时绝大多数新青年一样,在不知道爱情是什么之前,就已娶了妻子。漫云去沈先生家里见过师母几次。师母样貌周正温良,举止娴雅,唯一让人诧异的是,师母对沈先生深到骨子的敬畏。有次漫云去找沈先生批改作文,沈先生不在,师母怕冷落漫云,就陪她聊天。无非问一下漫云家中父母兄妹的情况。得知漫云把母亲从家乡接出来,并在离他们住的不远处的石驸马大街时颇为开心,热情地邀请漫云母亲有空过来闲坐。她们正聊得亲热,沈先生推门而入,师母的神色立即就紧张起来,像偷儿见了官差,一脸的慌乱,身体不由自主地想躲进暗影里去,惹得一旁看的漫云替她凄然。漫云揣测,假使可以,师母一定挪动着她的三寸金莲飞也似的消失了。然而即便师母的灵魂跑得远远,她的身体却不能跑,万般辛苦地驻扎在原地,仿佛被吓住,生了根,等候着主人的发落。直到沈先生眼皮也不抬地说一句,“你可以忙去了。”她才像被皇上大赦的犯人,颈上仍负着囚枷,脚步却一步一欣然地飘出房间去。师母那么轻。她好像知道自己不受待见,她的任何声音都是干扰,都会激起淡定的沈先生内心深处的莫名烦躁。她深知自己的处境——她是中国几千年封建礼教的产物,而沈先生恰恰以打碎吃人的仁义道德闻名于世。沈先生曾无意间说起师母的家世,竟然跟漫云一样,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漫云听后无端感慨——师母也是父母手心里千宠万爱的女儿,婚姻却如此改变了她的命运。虽然用沈先生的话说,“我跟她是被旧礼教捆在一个屋檐下的两个陌生灵魂。”然而漫云细细品味这句话,脑海里却浮起大嫂悲戚的哭声,像一只呜呜咽咽的小提琴,在暗夜里拉响被抛弃的女子的凄苦……漫云也曾经拐弯抹角地问过沈先生,既然不爱师母,两个人不能从婚姻里获得幸福,为什么不离婚,给双方追求幸福的自由。那时候中国已经有了若干离婚先例。沈先生为这个问题一顿,沉吟片刻,只说了简短的几个字,“你知道对古时的那些女子,被休掉无异于判了她们的死刑”,就再也没有说什么。漫云就懂得了沈先生的苦心。“向师母宣讲女权主义,让她自己为自己争取自由”的话,漫云终究没有说出口。她只是更加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和沈先生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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