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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文益:我们这代人的苦难

送交者: 布南温[♂☆★★声望品衔12★★☆♂] 于 2024-05-17 19:34 已读 1482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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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和我的一位姑父吃火锅,三杯酒下肚,他讥笑我二伯把一辈子挣的钱花在了盖农村的二层小楼上,按照姑父的说法,农村到头也不会有什么希望,几十万块修了个二层洋楼,以后谁回去住
他确实说中了,二伯没几年就过世,他唯一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堂姐,目前在广东打工,已经在那边成家生子,大概也不会回来了。之所以说是大概,是因为我这几年回过老家一趟,现在的村子焕然一新,早就不是我记忆里的穷山恶水了,家家通了水泥路,甚至还通了网;原来的水田消失了大半,转种了葡萄、枇杷之类的经济作物——这么好的地方,指不定还会把人吸引回来呢?实际上,在山的另一边,形势更好。也就是我妈的大姐(我叫大嬢)住的村里,那交通便利,有政策上利好,四川正在搞的、总计200多个“特色村”的旅游建设计划在那落地了,要变成景区了。几年前我回去的时候,看到田地已经变成了漂亮的荷花池,山顶上还有个远眺的亭子,遍地都是人工种植的五颜六色的花,还有北欧风格的小房子(民宿),以及灯光安了一半的乡村大舞台。这地方会变好吗?我走在那的时候,听我舅舅一顿吹,直观上确实觉得一切向好。但我心里清楚,搞这些都要钱,而这钱是本地农民,乃至于本地的富商都出不起的,那么这些钱到底从哪里来?就像我之前去的内江的某县城,当地体制内的朋友也带我去参观了一座村,那村子可比我老家这座厉害多了,村里家家都是洋房别墅,村里还有自己的工厂,可以加工自产的无花果,无花果甚至还有商标。再看种无花果的地方,农用设施也非常现代。当时印象很深的是村里还有条路,车开得飞快,不知道是省道还是国道,恍惚间给人一种身处于城市之中的错觉。但是你知道吗?为了造这个村,花了1个亿这1个亿从哪来?我朋友没说,但我知道,肯定是基建、城投领域内的融资,或者财政拨款,考虑到当时还是在房地产下行之前,这1个亿的债务,也没那么难搞。可我的老家,能跟那个村子一样,也成为样板间、也喜迎这1个亿吗?我想大概是很困难的。特别是到了今天。所以当我看着我舅舅在那吹牛逼的时候,心里面确实很矛盾。按照他的说法,他老了之后肯定要回到村里,以后村里到处都是黄金,他不仅要在这里养老,还要在这里发财。虽然我有不同意见,但我不敢说,因为我们家穷困潦倒,靠种地实在活不下去,我舅舅、我妈、我姑姑们这一代,都从四川润出去了,而且是润到了遥远的、他们至今仍然没适应的新疆。他们这辈子的一个终极念想,就是回家
而回家,就是他们的苦难为什么?如果你去四川的一些县城走走,比如说达州,你就明白了,整个城市你基本上看不到什么年轻人,基本上都被吸走了,谁吸的?近一点,成都和重庆,远一点的,北上广深、新疆的东北的——就像我自己这一大家,现在在这些地方都有亲戚。这些人,包括我自己在内,也想回家——可是回的来吗?当然,按照我们熟悉的某些理论,也是可能回来的,就像我开头说的那样,现在农村都修好了水泥路、家家通电通网,还要搞旅游村,这代表着“新农村建设”的蓬勃发展——按照国家在新农村、西部大开发上投入的时间、人才与巨量资源,我们的老家不也有大发展的可能吗?就像日本的农村那样,变得精致、宁静、诗意。实际上,如果你关注农村发展这一块,你可能听过一个大佬叫“温铁军”,他是三农方面的顶级专家,主要理论就是农村很重要,是人口和资源的“蓄水池”,发展新农村,既是安全的考虑,也能给经济以韧性。当然也有稍微反对他的,认为农村和大城市的过渡地带——县城才最重要,这也就是著名的“县域经济”理论。按照该理论,县域,连接农村,对接大城市,全国几千个县,每个县也有自己不同的资源禀赋,如果能大力发展县域,那么,中国经济的内生多样性、稳定性就能得到保证,国内的大循环才能启动。而在“县域经济”理论之外,还有一种更激进的“大城市群理论”,也是我个人经常提到的,简单来说,就是像日本、韩国那样,把绝大多数资源汇集在某几个大城市附近,构成城市群,比如说“大湾区”、“京津冀”、成渝双子、中原城市群等等,在这个理论里,县城已经是细枝末节,或者说纯粹的资源提供地,农村就自不用说了。
你看到这儿可能烦了,扯这几个理论有啥用?就是为了掉书袋吗?不是的,这几个可不是理论,而是今天中国经济实实在在的“路线”——如果你关注点财经新闻,你会发现,围绕这三条路线,也就是“新农村”、“县域经济”、“城市群”,国家都分别投入了巨量的资源这些资源的投入,对我们普通人有什么影响呢?最直接的影响,就是当你步入社会,过了30岁之后,你的人生就开始呈现出一种典型的、中国年轻人常见的“大迷茫”了:你根本不知道怎么选、要去哪首先你可能回老家了,看到农村焕然一新,觉得农村的平静还是不错的,但就是有点太不便利了,社交关系也无——新农村路线;然后你去看县城,觉得县城的小日子也不错,每个人也都认识,就是人际距离有点太近了,各种潜规则、人情有点太残酷了——县域经济路线;接着你去省城或者大城市,顶着996的压力,每天在心里面骂一万次老板,边点外卖边想,要不还是考个公考个编吧,回老家过安稳日子——大城市路线。也就是说,当你要开始做重大人生选择的时候,对于这三条路线,你根本看不出来哪个选择才是对的,你的人生永远处于迷茫、痛苦中。
当然,你可能会说,这都是个人的主观感受,怎么配叫“苦难”了?那我们其实可以看看房地产。如果你去过小县城你就知道,现在中国的县城基本上都很现代了,到处都是干净整洁的马路,新修的大楼,以及全新的酒店。这些都是基建与房地产大发展的功劳,可是呢,你再多住两天,特别是在旅游淡季的时候,你会发现,只能看到寥寥几个老人,或者根本看不到人这个时候,一个巨大的问题就砸在了你的头上:这个地方修得这么好、这么漂亮,到底是给谁住的呢?其实吧,按照“县域经济”的路线,把县城修得这么好,当然是要发展“县域经济”了,可是你看看,这地方到底有“县域经济”吗?就拿我我在新疆的“新老家”来说吧,那地方叫乌尔禾,戈壁里的边陲小镇,我上次回去看的时候,基建、房地产的水平可谓是相当出色,跟我读中学时候的样子可以说是云泥之别。可等你再漫步一阵,你会发现,根本看不到几个年轻人,或者根本看不到几个人。——按照“县域经济”的路线,在此地投入大量资源,理论上确实是对的,但现在除了增长债务,有何益处?现在的全国无数县城其实也一样:当土地财政随着房地产一起往谷底走的时候,地方的债务和财政,也自然被房地产和本地空空荡荡的大批房子给绑定了。假想一下,如果一开始没有在“县域经济”这条路线上投入这么多、容忍这么多债务与房地产在县域的大肆扩张,我们现在面临的地方债务与房地产的问题,是不是就没这么严重?
当然,我不是说“县域经济”这条路线就是错的,这叫马后炮,叫“事后诸葛亮、事前猪一样”。我们当然也可以假想经济发展的另一个平行宇宙:那就是“县域”在不断的资源投入中,以及中国人对“家乡”的巨大执念中,确实取得了大发展,县城构建的产业链成为了大城市良好的基础与补充,很多中国年轻人也喜欢回到县城……实际上,你也可以说:就算现在“县域”没发展起来,谁知道五年之后会不会发展起来呢?十年呢?——可是,就是这种“可能”、就这种念想,会狠狠地折磨你、撕裂你,让你在35岁前后,不知道到底该留在大城市,还是回到省城,或者回到县城乃至于农村你可能会说,这是我自己的问题,是我自己的人生选择,跟宏大叙事的三大路线没关系吧。不是的,这三条路线上,国家不仅仅是投入了大量资源,还作出了各种限制以阻止你选择比如说,大城市的限购、限制移民、限制城市总规模、严格户籍管理……为什么会出现和延续?就是因为“大城市群”的路线,并不是完全确定的路线、并没有得到全部资源,为了给县域、农村留可能性与空间,自然会在你选择大城市的时候给你障碍。当然,我不是说“大城市群”路线就是对的,大城市群的一大问题,就是人口集中导致的安全问题,以及其它复杂的“城市病”。不过我们可以假想一下:如果三条路线完全以“大城市群”为核心,那么你的人生选择还会那么复杂吗?你会发现,到大城市定居变得容易了,人生规划也清晰了,毕竟县城、农村没资源了,你注定要住在大城市附近,接受大城市的规则与产业分工。除此之外,路线的纠结,还导致了6千万留守儿童问题实际上,本文最大的启发,就来自于城市经济学方面的专家陆铭教授评价“留守儿童”问题的话。他认为,几千万留守儿童之所以存在,就是因为资源分配的路线没确定——父母在大城市打工,但是大城市的教育资源就那么多,回看老家,也有“看着还行”的本地教育资源,所以综合考虑之下,不如把孩子留在老家,父母自己出门打工。也就是说,资源一平均,村县和大城市雨露均沾,最后你看似有了选择,但其实是把你的家庭给分裂了,直接的代价就是把孩子留在老家假想一下:如果把农村、县域的教育资源分配给城市,当然也连带其他资源,让进城打工的父母,在大城市就像本地人一样,教育孩子非常方便,甚至是下意识的最优选择,我们是不是就不用“按照我们自己的理性选择”去分离家庭了?说到底,当你“看似都有的选”的时候,你的选择往往就是最差的
所以,什么叫“我们这代人的苦难”?说白了,就是从上到下,都不知道怎么选、都不知道怎么把好钢用在刀刃上,最后就是摸着石头,三条路线一起上马,并且又同时对三条路线又进行限制,最后让我们这代人失去了确定性。让我们每个人都充满着巨大的不安全感。对我自己来说,如果我明确看到绝大部分资源是在往“大城市群”路线上靠拢,那我很容易对我的事业、定居点做出判断,我的大半辈子都能规划好;同理,如果我明确看到绝大部分是往“县域经济”上靠拢,我也会欣然选择回到县城,和我本地的亲戚、我的父母住一块儿。可现状是,主观上我陷入“大迷茫”;客观上,我又因为“大城市群”路线拿不到足够资源产生的各种限制,而离开。比如说我离开广州,刚好赶上了广州房价在2017年上涨的那一波,如果广州当时是个明确的要做大的城市,并且给出了比较清晰的周边城市群规划,包括交通上的便利性规划等等,那我可能走得离市中心远一点,但也会留在以广深为中心的大城市群里。可惜,至少在当时,我看不出来有什么“城市群”。而我的故事,何尝不是这一代人的故事呢?你觉得农村、县域、大城市都是可选项,但其实,因为资源的不集中、路线的不清晰,每一个可选项,都在排斥你,最后你会发现,你根本无处可去而这种苦难不仅仅是我们个人的心理困境,在房地产上,我们正在支付昂贵的代价。
那就是:当“县域”和“大城市群”的房地产都因为债务而发展起来之后,我们才发现,并不是每一条路线都能支付高估本地发展的代价、以及支撑债务的出清;这些年在当地投入的大量资源,就此变成了浪费与债务上的枷锁
写作本文的时候,我多次回想起那次在四川某县的行程,这个县就像是某种宏观图景的隐喻:第一个发展,耗资1个亿打造的“新农村”,联排别墅的民居,干净整洁的地面,现代化的产业;第二个发展,是高楼耸立的县城,各种门可罗雀的小店,全都挂着连锁的牌子,店里卖着价格不输成都的苹果梨;第三个发展,是本地某大型冶金企业,因为债务的问题,正在磋商解决方案,并且新修了几个温泉酒店,以显示自己正在向服务业转型。显然:

如果路线1错了,1个亿就此打水漂,那个山里的“样板村”将变成一座现代化的、漂亮的荒村;


如果路线2错了,县城还是没人回来,这些新开的店迟早也得走人;


如果路线3错了,那么转型失败,冶金行业自然面临去产能、碳达峰的硬约束,最后因为债务问题破产清算。

到底选哪一条?到底要如何牺牲?可惜,这些问题,我当时也想的不深,也没有和这位还是官员的朋友探讨过。不过,按当时酒桌上的对谈,我感觉本地体制内的人也基本上不知道,也感到迷茫、痛苦。我也得知,他们中的一些年轻人,因为选择了“县城路线”而回到了当地;他们的一些子女,也选择完全放弃县城,而去大城市打拼,比如成都。现在想来,和我一样:我们的家族,就在这些“押宝式决策”中,选择了不同的路线,最后各奔南北、四分五裂也许,要回老家的舅舅是对的,我是错的;也许,进入大城市打拼的我是对的,我舅舅对农村和县城的期待是错的,但我们都无法完全摸清楚。只有我们经历的和即将经历的苦难,无比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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