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没见过爷爷，姥爷也不曾一面。

妈妈说，我姥爷是属猪的。我掐着指头算了算，应该是辛亥年生人，也就是1911年。如此说，他来到世上，则是伴随着划过漫漫长夜的一声枪响。

妈妈说姥爷性情温和，额头跟我这个外孙有点像，尤其是我弟弟。而且人忠厚，广结交，成家后二十多岁就做了一村之长。本该是多长脸的事，但是后续的麻烦也是一个接着一个。

最先是日本人来，就盘踞在当地的火车站，离村二里路。需要粮食和劳工，就来找村长。姥爷也曾有过一念之想，把乡亲组织起来反抗一下，但村民除了会锨把就是锄头，无异于肉包子打狗。为了家人，为了村民，无奈只得跟三尺长的日军合作，修铁路，建碉堡。工余，给修铁路的民工打打烟泡，攒了几个钱，盖了三间北屋，算是置了一份挡风避雨的家业。房子的用料很讲究。木材，砖瓦，石头都花了不少钱，在村里不说第一，也排第二。妈妈说，余头还买了块地，所以解放后给划了富农。

紧接着是“二战区”，也就是山西土皇帝阎锡山的麾下。也不知哪支部队，来了也找他要粮。听妈说大概是个营长，也就百号来人吧。因为吃过日本人的苦头，这一来把姥爷吓跑了。征粮官给姥爷留下一句话，“明晚九时，沟里营部见。如果不来，全村鸡犬不留”。这下可把家人吓了个半死。姥爷没见过这阵势，真假不知。且为全村人着想，硬着头皮，夜下“单刀赴会”。那一晚上，一家子，大眼瞪小眼，提着心，吊着胆，怕是一去不返了。结果一碰头，那营长跟我姥爷对脾气，手一握，竟成了拜把兄弟，还送给姥爷一把短枪。一大清早，忽然听见有敲门的声音。惊魂一夜的家人，哆哆嗦嗦走向大门，也不知归者是人还是鬼。缓缓拉开门栓子，缝中定睛一看，是姥爷，哎呀老天爷你可回来啦！所有的人连泪带涕地围着姥爷，抓胳膊的抓胳膊，摸腿的摸腿，大活人哪，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不久，解放河东的战斗打响了。因为姥爷认路，带着他们东跑西奔。节节败退中，让他的儿子认在我姥爷的膝下，问我姥爷原否一起撤退台湾？姥爷没应，而他自己后来也不幸死在八路军的炮火中。解放后，他的儿子还来过家里。

接着八路军来了，也来找村长。家里当时养了头骡子，据说很通人性。姥爷百般爱护，就像对待自己的娃娃一样养着。骡子也最听姥爷的话，哪里驱，哪里赶。可是在八路军来村后，让农会的翻身头头给牵走了。姥爷很是懊恼，心说，“八路军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这干的算哪门子事”，就找到八路军区委会。一番调查清楚之后，把牵走骡子的人送进里边给关了些日子。这人出来后就四处打听，谁告的发？当然就有人报告，说是燕子，就是我姥爷。从此埋恨在心，随后向上级反映，我姥爷跟日本人和二战区的案底。最后上边决定对我姥爷开始抓捕。

墙不厚，风可透。

我姥爷收拾收拾，跑为上。虽然东躲西藏，最后还是给人发现。不管人在后头怎么喊停，他的两腿就是不停人话，结果吃了一枪。伤了腿，咬着牙，还是跑，直到自己迷了路......腿疼呀，偷偷摸摸，求这个，告那个，总算跟家人联系上了，却有家难回。后由家人抬着担架，像田鼠一样，一天一洞，一夜一穴，最后伤势恶化，无治离世，年37周岁，恰是自己本命年. 

姥爷不幸后，苦了姥姥和两个小姑娘。那年，大姨妈14岁，妈妈9岁。因为没有给家里添男丁，受到婆婆各种无理指责，打压，日子过的很憋屈。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在大运动中，曾祖母被斗死了，姥姥的日子才算出了头。为了姥爷，姥姥终身未嫁，守寡一生。

有关那头骡子，在姥爷走后的某年某天，被人在村门口发现并认出。静静地卧在地上，也不知从哪里回来的，似乎在等待旧主。那人一脸惊讶地凑上前去，道，“呀，这不是燕子家的那头骡子吗？”。不想，骡子一听到姥爷的名字，便一跃而起，长嘶一声，远奔而去。姥姥听说后，一得空闲，便拿着针线活，蹲在村门口，守株待骡，只是那头骡子再也没有回来过。

不知生日和时辰，是否预示人的一生，姥爷他确是从枪声中来，在枪声中走。我带着惋惜和好奇心，追问姥爷的那把枪可能会去了哪里？妈妈说，谁还记得这个，很可能藏起来了吧，也许还在老院的地下。


注：该文为修补再发（3），原名“一声枪响”。


补：

同是一母所生，大姨妈和妈妈性格脾气迥异。

大姨妈温和，偏爱抽烟，病逝1998，我回国赶了巧。自那以后我害怕回国了，总以为是自己带回的厄运，否则也许她还能多活几年。母亲性烈，一张刀子嘴，小山村无人能敌。无论与哪个争天争地，从不掉一滴泪。她的眼泪，只在两个日子。

一个是，自己的生日。每一年，哭姥姥生她那么难，哭自己被抛掷坑角的头三天，滴水未进。

一个是，姥姥守寡的最后一天，那年1988。送报丧的人一出大门，妈妈便转身回到晒柿子的窗台前，两腿一软，仰天长放，“妈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