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文有言，“我在天上等了十年”，才拿到人间一遭的火车票。但在候车室的漫长等待中，我给北京青年报社发了一封电报，名“求生”，加急。正是“老三届”同志在编辑部工作时段的1966.
不知道老三届是否收到，读过，恳求查一下档案。总之，我赶上了。绿皮火车一声吼，全国河山一片红。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先是一声哭，然后开始笑。红衬衫，红孩子。红领巾，红灯记。李铁梅，李玉和，洪常青，阿庆嫂。智取威虎山，激战无名川。拾炭扒车皮，割草绿毛毛。猪啊，羊啊，送你哪里去？练过刘姐的胡一刀，点过阿邱的火烧云，抗过小雷的冲锋枪。咿呀一壶嗨，就差一跺脚奔了嵩山少林寺，哈！日出嵩山凹。。童年的我一直乐在众星捧云的窝窝头里。
因为在妈妈那边，我是男孩头一胎。妈妈姐俩，姥姥因为二胎女婴我的妈，被婆婆冷落。时逢1938，日本人进村，村民逃难。姥爷拖着姥姥的大肚子借住外村。回来时，房已被烧，就在家对面的窑洞住下，产期已到。但当满心期望男婴的婆婆看到另一个小画面，大失所望，(妈妈是老三，上有姐，中间二姐夭折)，一气之下把刚出生的妈妈胡乱一裹，丢在炕的一角。门一甩，把准备给月婆的红糖也拿了回去。无奈姥姥自己一个人收拾收拾，起来给自己个熬了点小米稀饭。妈妈在来到世上的前三天里没有吃一口奶，没有喝一口水，在被放置的炕角连哭一声都没有。因为战火纷飞，本是想让她稍稍看一眼乱世，就再返回天上吧。三日之后，姥爷终不落忍，前来查看。屎巴巴粘在屁股上成了一片锅巴，我妈妈竟然还有一口小气，硬是赖着不走，碾盘石头，硬碰硬，看谁滚过谁。罢罢，姥爷又把她抱回。因为生于乱世，我妈小名，“乱儿”。
大姨妈招婿上门，连生四个姑娘，最小的送人，走得最早。大姑娘继续招赘。连生三个男孩，最小的，也最灵，人生最短，丢命于手扶拖拉机的车轮之下，年仅三岁。我妈娘家，就是那样七拼八凑而成的一大锅熬菜：白菜豆腐粉条滚，青白萝卜肉五花。香不香，好看。要说我，赶得早，赶得巧，真是会赶的命。三天两头，由没有血缘关系的舅舅，骑着护套车，载来载去，走过供销社的门前。一半的童年给了我妈娘家，管大姨妈叫“妈”，不叫姨妈，你懂的。我弟弟就没能享受到我的贵族待遇。我弟弟小我九岁，说到这，你又该笑话我了，你父母是不是真的关系不好？我之下，本有一妹，没成。记得她的脸，白净白净，我的四月天有她的影子。不记得什么病了，只记得她在炕上哭，赤脚医生给她打过针，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人就没了，我也稀里糊涂地忘了，埋在哪也不知道，直到我成人。走背字，没人说。
所谓“求生”电报何故？因为我那未来的妈，怀不上。急的我在天上直翻毛跟斗，一来回十万八千里。差点就把青年报社的编辑部给端了，变变变，长长长，无奈金箍棒能力有限。再说，有求于人，还须猴语悠扬，呲牙办不了事。在人民公社医院，遇到一个老中医，开了几幅药，才有的我。因此，妈妈千感万谢，经年不忘。在我成长的每一重要阶段，都要拜访这位先生。初中，高中，大学。最后一次，是出国。后来，听妈妈说，他走了。记忆中，他身着白挂，一头银发，慈眉善目，口气温和。那年初二，视力走弱。回头看海莲，羊肚肚，三道蓝。所以特来让他老人家给检查一下，是近视，还是远视。为啥所见之物的上面，有三道线条。他确诊为近视，需要配镜，建议多吃羊肝猪肝。兴高采烈，准备杀猪。一进家门，我家的猪给吓死了。今天的我，就想，是不是“老三届”跟这位老中医有亲戚关系。
派我来世上，本是拯一家于水火，天怜我父也。可是今天的我，显然是有负使命，愧对天庭。旧社会顶门的一篇翻过。且说新家新院。


父亲这一生爱抽烟, 发霉的也不放过。爱喝酒，可惜没有酒量。当过生产队长, 得罪了许多人。给队里打井的时候还弄丢了半个拇指, 吃饭的时候就用剩下的半截在碗里划拉, 就这还练成了酒席上的一把好手。一口“马马马”，给人保媒，换来一条被打断的肋骨。帮人种地，多年的老朋友，说翻脸就翻脸。和母亲也吵，一碗酒高举，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连吃七天没有盐的饭，愣是不懂母亲的意思，故意的？还是死打硬抗。为了一点煤火，俩人谁也不理谁，我成了香喷喷的肉夹馍。最后实在看不过，我说，“妈，我给你拾炭去”，受过表扬。一激动，我又说，“妈，你们再来一遍”。上山收蜂蜜，我跟着父亲的屁股，坐着三节半火车。父亲挤弄着一只眼，示意让我逃票，想省两毛钱，我生性胆小，但还算聪明，不丢那个人。贩牲口，失联近月，搞得人心惶惶，夜半三更盼天明。总算没把自己搭进去，映山红遍。从火车站出来的那一刻，我赶紧铺下红地毯，欢迎南征北战的解放军。父亲当过饲养员，跟队里的牛马处了半辈子，一夜起好几回，给骡马加料，那感情胜过对人面朋友，除了三面红旗至上。当会计查过账，得罪不少人。作为外来户，跟原住民打架，脸被撕成了花。我更没出息，手里只会端豆腐。抽过牲口，看得我心里扑腾扑腾的跳。牲口也可怜，做奴才还挨打。他是在抽牲口，还是在抽自己？像是夫妻吵架，锅前打，炕头和。关系恢复，大马车照赶。从县城到镇供销社，来回120里，花一整天时间，挣一元人民币。路渴，不舍吃一毛钱的茶，捧一把渠里浇园的水。如果赶大车走的《金光大道》,《甜蜜的事业》也许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见过天了。今天的我，只是说事，不悲不喜。
父是在我出国后的第三年走的，肺癌。为了化疗，我去餐馆打工，积攒了约一千美金，就是我对父养育之恩唯一的报答。他去黑市换了一万人民币，拿着厚厚一摞钱，乐的连回村的路都忘了。遇人便说，哎呀，一夜暴富，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但那份喜悦，终没留住他，该走的他，还是走了，享年58春夏秋冬。没有留下一句话，只有一滴泪，缓缓从眼角淌出，歪着不能语的嘴。这是我跟父亲的最后一面。看着他安详沉睡，摸着他额头渐凉，再一次把脸贴近。。。
剩余的钱，给弟弟说了一房媳妇。那年1995，我弟弟19，不够婚龄，走的后门。
我就不用说了。三十年了，还在拍什么来着？最近改拍什么了？
注：“求生”一事，刚刚得到“老三届”前辈的回复，“关于文曲星下凡的要求，我记得都交给了文艺部的明小姐。她应该退休在上海养老。我知道她的老家而已。“ 
 

天地文，生死薄，路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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