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地方。我推开大门，一边走一边喊，姥姥，我买车了，我带你去看看。院子里静悄悄的，鸡在悠闲地觅食，蜜蜂在飞，枣树结满了大枣。但是，没有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和身影。突然间醒来，有些恍惚，我是在梦中回到了从前，还是现在的一切不过是个梦？不曾记得自己流泪，却发现枕巾已湿。
多少年，一直反复做同样的梦。也许，只因为这是一个未了的心愿。
有一次，我们几个在玩牌，妈妈在旁边陪姥姥聊天。姥姥问妈妈，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偏心他？我知道她说的是谁。姥姥接着我，孙子也好，外孙也好，我哪个都喜欢。但是，他就是不一样，是我从小抱大的，能一样吗？

是的。我是姥姥抱大的。出生以后，我身体多病，也许父母也打算放弃了，很快有了弟弟。姥姥把我抱回了家，一勺红糖，一勺米汤。由于身体不好，特别容易哭闹，姥姥就整天抱着我。到了一岁的时候，别的孩子开始咿呀学语，开始走路，姥姥抱我出去我还不敢睁开眼睛。姥姥抱着我，见到路人就问，你知道这孩子怎么了吗？有一次遇到一个过路的人，说孩子阳气不足，可以用灸草灸。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做的，但是模模糊糊记得院子里堆积的哎灸草和那种特殊的气味。就这样，我长大了。
小时候身体不好，几乎没有什么记忆。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次放假就去姥姥家，好像觉得就应该是那样。没想过为什么，也没问过为什么弟弟去的没我那么勤。也没有人给我讲过小时候的故事，只是从他们聊天的内容慢慢拼凑出来的。但是，我能感觉到不同。那时候，生活困难，有时做点好吃的只留给我一个人，表哥表妹都不动。有些难为情，但是我不敢说，因为我知道这是他们的一片心意。如果我拒绝，他们会觉得我长大了不把他们当作亲人了。那时候，家里给姥姥留了一只鸡，这只母鸡下蛋都是姥姥的。姥姥在厨房叮叮当当，让所有人知道她在吃鸡蛋。只有我知道，她剥好的鸡蛋没有吃，而是藏在了兜里，会趁没人的时候塞到我嘴里。一直到我长大了工作后，每次去看她，姥姥还是会煮几个鸡蛋，剥好，看着我吃。鸡蛋不再是奢侈品，可是我还是大口大口的吃。我喜欢看她看着我吃鸡蛋时那种欣慰幸福的样子。
姥姥很迷信。比如说，她坚持每棵大树都有神明居住，所以不能宿便砍树。砍树之前，要先补种一颗·小树苗，然后请神明移居。上学以后，接触无神论教育，经常为此跟姥姥争论，她只是笑笑。

那是一个下午。那一年我大概三四岁。这是我幼年唯一的记忆。姥姥牵着我的手回家。小巷子里一面是土墙，另一面是花园。花园的外墙有很多青苔，花园的强后面有几株枣树。下午的阳光暖洋洋的。突然，一阵风吹过，一个纸片落到了跟前。姥姥弯腰捡起了纸片，看了一眼，对我说，这片纸上有字。字是好东西，不能随便仍。然后跟我说，祖宗失德，这一门三代无人识字。你长大了一定要去读书。
回到家以后，姥姥从鸡窝上拿下来一只筐，把捡到的纸片放了进去。筐里有不少大小不一各式各样的纸片。姥姥把筐挂好，虔诚的祷告：我在菩萨面前许愿，我捡起看到的所有有字的纸片，换得我孩子以后能读书识字。
也许菩萨显灵，也许这个老人诚心感动天地，也许就是一个坚定的信念。她改变了一切。
姥爷身体不好，死于大饥荒。姥姥独自一人操劳这个家，就是依靠给人纺棉花，养鸡下蛋，供应妈妈读完了女子师范。表哥小的时候，成绩不太好。姥姥每天晚上，上门去请同村学习成绩好的孩子到家里来，陪表哥一起看书做作业。他们在油灯下做作业，姥姥盘着腿坐在一边。然后，再送别人家孩子回家。
姥姥不识字，在家谱上甚至没有正式名字，但是非常智慧。有一次，舅姥姥跟她抱怨儿媳妇。姥姥说，有两个老太太在聊天。一个问，你这新鞋是谁做的？当然是我女儿，第二个老太太回答。又问，你儿媳妇不给你做？别提那个没良心的狗东西，她呀，就知道捧她妈妈的臭脚。仔细想想，很有哲理。别人都说姥姥有福气，儿子女儿都孝顺。但是子女的孝顺如何养成的？姥姥讲过这样一个故事：有个媳妇，嫌弃婆婆老了，不能干活还要吃饭，要把婆婆扔了。媳妇背着筐出门，被自己女儿看到了。女儿问，妈妈你要把奶奶背到哪里去？媳妇说，这老东西不干活光吃饭，我把她背到地里扔了。女儿顿了一下说，妈，那你记着把筐拿回来。媳妇说，真是好女儿，这么小就知道过日子。女儿说，不是啦妈，等年老了，我好再用筐背你出去啊。
姥姥不仅智慧，也很豁达，甚至很诙谐。小时候拜年要磕头，先是祖宗，然后按辈分给所有长辈磕头。磕头的时候，姥姥要去祭祖的屋子里监督，给她磕头必须认真。但是给她磕完了，就笑嘻嘻地说，起来吧起来吧，够了，其他的都不用了。有一次，妈妈问她，等你老了那一天，要我拍电报让他回来吗？姥姥说，不用。我在的时候，他来看我就够了。我走了，干嘛还要来？然后盯着我妈说，你们是不是存了钱等着给我办丧事？我可跟你们说好，我死了谁也别哭我。你，把那存的钱拿出来，给我买好吃的去。我把它们都吃了。
姥姥生活非常有规律。每天早晨起来，自己生火烧水，收拾屋子，每一件家具都搽干净。然后自己收拾的整整齐齐，从来不会觉得自己就是一农村老太太，没人会注意。我跟她在一起那么长时间，没看见过她对任何人发火，也没有看见过她因为任何事哭过。总是非常平和安宁。那年舅舅去世，妈妈特别担心，老太太就这一个儿子，可能受不了这个打击。快过年了，妈妈不放心，去看姥姥。回来跟我说，老太太真行，我都比不了。我去看她，你姥姥跟舅妈两人正忙着办年货做吃的，忙里忙外准备过年，根本就没提你舅舅的事。
姥姥去世时，高龄94岁。她走的时候我不知道。但是，那次回家，生平第一次没有放下东西就去看姥姥。父母也没问。似乎他们觉得我应该知道。我也没问，但是似乎已经知道了。
我很傻。真的很傻。一直到姥姥走了，我才想起来，我竟然没有留下一张她的照片。在我眼里，姥姥就是姥姥，永远都一样。60岁，70岁，80岁，90岁，似乎样子从来没有改变过。总是那么安宁慈祥，充满了智慧的眼睛。
姥姥曾经跟我说，我值了。我在家里不出门就可以吃到你给我买的天南海北的东西。但是我总有一个愿望，希望有一天可以带着她看世界。
我信命，只因有她一直在照看我，还有她在菩萨前许下的那个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