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准备的视频中，献给岳父的是由KEN DODD演唱的影片《齐瓦格医生》的主题歌-SOMEWHERE MY LOVE

我的岳父

马客

（一）

岳父走了。

在圣诞节前。

他走过了八十八个春秋。

（二）

岳父的心脏和肾脏功能都不怎么样。

夏天，岳父回国去了慈溪范市镇老家，身体状况还算正常。

秋天，岳父去安大略的GEORGIAN BAY度假，对于一个八十八岁老人，他的生理表现属于及格、心理表现堪称优良。

但人“走”，常常是出乎意料的迅速，特别是老人。

（三）

我们终止了在摩洛哥的旅行，赶去了多伦多。

我的任务是制作在悼念仪式上岳父的生平视频。

在地下室岳父的书房里，我彻夜地再次地阅读他、理解他。

（四）

岳父的故乡是慈溪范市镇（图1），他生长在一个叫夏布行的老屋里（图2）。

谱记：范仲淹的后裔清朝从江西迁移到慈溪，以织造营销夏布而兴旺，于是有了“范市”，有了在咸丰年间建的“夏布行”老屋。老屋历经170年的沧桑，如今犹在，现列为慈溪市文物保护建筑。

老屋对联“家居廉让绵先泽，门对蓬莱列远屏”。

从抒意“廉让”、到写景“蓬莱”，这应该是文正公后人当年奠基建屋时，所期望的一种精神和物质的传承。

（五）

清末民初浙江人进上海“讨生活”的标准路子是先学徒而后行“实业救国”。其领军人物就是慈溪人虞洽卿。

岳父的父亲（图3）也跟着虞洽卿的路子，13岁到上海学生意，29岁在上海创业，创建上海光华精密机械厂（后来的光华仪表厂），生产水表，到了抗战前，水表年产8000余，与天津的联昌仪表平分水表市场的南北天下。

（六）

岳父是家中长子，1928年的龙。

岳父聪慧，从在夏布行读小学起、到南洋模范中学（图4）、再在上海交通大学（图5），是一路学霸。

在他诚实勤奋的表率下，他二个弟弟和两个妹妹先后毕业于重点大学，成为从事临床医学、航天工程、信息工程、机械工程的教授、高级工程师和高级将领（图6），他们兄妹为新中国的社会主义建设贡献了一生。

（七）

1950年夏天，岳父交大电机系毕业。

那是一个激情燃烧的年代。

岳父的父亲创办的上海光华仪表厂的发展面临着挑战 – 这就是光华厂没有自己的技术队伍，一个大学生都没有。

老资本家期盼着他的长子能帮他一把，但他不敢有奢望，因为他的长女和次子都离家跟着革命队伍走了。

然而岳父非常低姿态地、逆革命潮流而动地进了光华厂，成了当时非常有所谓的“资本家少东家”。在那个年代，做这样的决定，需要的是勇气和定力。

岳父作为光华厂的首任技术科长，一个人拳打脚踢地启动了技术团队建设和产品优化创新。

那年岳父22岁（图7）。换到今天，就是1994年出生的、2016年的大学应届毕业生。

我与岳父的父亲聊天，问：您最好的黄金时期是什么时候？

阿爷的回答：一个是解放初，因为企业得到了迅速的发展；一个是文革后，因为他熬过了十年浩劫，见证了改革开放，而且儿孙满堂，个个出息。

再回到光华厂，50年代后期，为我国核武器发展的技术配套，二机部（后来的核工业部）计划在上海“收编”一个公私合营的仪表厂，当时考虑的有上海大华仪表厂和上海光华仪表厂。最后光华厂被收编为264厂，主要的考虑是光华厂的技术力量。

岳父、和他的父亲以及他们创建发展的光华厂，为中国核工业建设和战略武器的发展默默地做了贡献。

（八）

1956年对私有企业的社会主义改造（即公私合营）后，岳父出乎意料地被任命为上海仪表局技术科副科长、不久被转正为科长，成了正科级公务员。在文革前，上海直属工业局的技术科长，由私营企业“少东家”的非党员担任，应该是绝无仅有的。

那年他28岁，相当于今天的88后（图8）。

我很好奇，因为岳父的言行举止完全不符合共产党历来培养和选拔年轻干部的标准。

岳父谦和、稳健、不善争辩、不喜出头露面。而且非常的小资，不嗜烟酒，爱喝咖啡，爱下围棋，爱打桥牌，爱听贝多芬，爱看莎士比亚原著、爱临摹书法、爱京剧昆曲。。。。。。

我和岳父本人及他的同学聊过这一貌似“奇葩”的反常现象。

我们聊过五四、聊过马克思主义。岳父和他的父亲都见证过国民党的腐败、都同意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更没有他们的光华厂。

但岳父是经典的实用主义者，他崇拜胡适，特别是胡适的“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

岳父在人群中的不露山水、在言行上的温良恭俭让，是他“有容乃大，无欲则刚”人生哲学的体现。

岳父没有“敌人”、没有“私欲”、加上他的实用主义精神指导下一手过硬的工程技术本事，使得他的上级能放心放手使用，成为在以阶级斗争为纲和对资产阶级全面专政的历史时期中的白专“奇葩”、胡适第二。得以在一个重要的技术管理岗位继续默默奉献他的青春和智慧。

（九）

岳父有鲜明的是非荣辱观，但不是那种“路见不平一声吼”的拍案而起。

在文革初期，岳父和他的资本家父亲都属于被抄家、被批斗、被扫地出门的牛鬼蛇神。特别是他的父亲，还不知天高地厚、匪夷所思地公开地负面地评价江青。那年岳父38岁（图9），他的父亲61岁。

父子两家咫尺之遥、但不知彼此生死祸福、心急如焚。

如岳父自己去，在那个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红色恐怖中，不仅于事无补、反有可能会使迫害的变本加厉升级换代。

岳父心细，安排我妻子带着刚会走路的弟弟去爷爷家，并叮嘱不要害怕：红卫兵造反派不会拿小孩子怎么样的。

妻子问，到那里如何说话？

岳父说，去见到了爷爷奶奶就可以了。

当妻子和她的弟弟从永年路走到永嘉路爷爷家，时年58岁的奶奶搂着孙女和孙子，一句话不说，抱头痛哭。然而就是这一见，坚定了老资本家们坚持活下去、活到云开雾散、美酒飘香的金色十月的信念。

这些天，我和岳父的小弟一起追忆，退休工程技术少将说：“大哥做人稳重,有这样一位大哥带领,我们这个家族在大大小小各种政运动中,都平安顺利渡过。”

妻弟曾提出岳父有没有可能挑战当局（CHALLENGING AUTHORITY）？

岳父不是那种巨澜起伏的惊涛骇浪。

他是广恒无际、水天一色的大海。十年九旱，不减一厘，十年九涝，不增一毫。但你会久久地体会他的睿智和他的爱。

（十）

我是50后，我们这一代是跨越文革，走进大学，再走向四个现代化的一代。我们有我们风流儒雅的标准 – 除了“当学霸”，而且能玩一玩琴棋书画。

我玩不过岳父。

我的围棋是文革前少年宫的“科班”，经常“逞能”于某时某地。但与岳父下了首次三番棋后，我就绝望地断了再和他争黑白棋枰天下的念头。

岳父的桥牌不是一般的好，他发表的著作中，有一本以他及其牌友命名的“叫牌法”，据说在当年牌坛很有些粉丝。

岳父爱好书法，从永年路到多伦多，我经常翻阅他收藏的字帖品读他的临摹，从柳公权楷书到怀素狂草。2000年，我们在马里兰购置了新房，他写了一幅隶书，极其认真地裱好，一直挂在我家客厅。

岳父对古典音乐的喜爱基于他的认真学习和深刻理解。在他的书房中，有关贝多芬、莫扎特、德彪西、约翰.施特劳斯的书刊是他书架的重要组成部分。

改革开放之初，他花“巨资”买了个三洋四喇叭立体声的录音机，我有时在山心坊的二楼，与岳父喝着茶，静静地欣赏着从四喇叭飘出的交响乐、弦乐四重奏和钢琴曲。。。。

岳父自幼爱好京剧昆曲，而且身体力行。在上海，我听过他的京胡，从“识天文习兵法犹如反掌，设坛台借东风相助周郎”、到“一轮明月照窗前”、到“叹杨家秉忠心大宋扶保”，他娴熟几乎所有的段子，慷慨激昂、喜怒哀乐、情深意长都在岳父京胡的抑扬顿挫之中。

岳父的这一特长，在他退休到了多伦多后，得到了传承民族文化的用武之地，这一“武”就是二十年。据同学说，有时国庆元旦会演中需要救急补角，第一人选就是岳父，他那一嗓子，经常是一遍彩。

我问过岳父，他咋能弹唱皆会？

岳父回答：京胡伴奏的，旋律和唱段都熟记于心，唱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了。

岳父的大弟，解放初参加革命的航天工程师回忆：“在我心目中，阿哥是我的好榜样，处处学阿哥没错。比别人幸福的是我们的父亲第一时间拥有了留声机，还带来了一大堆（京剧）唱片。（我们）兄弟倆一有空就听唱片，很快就爱上了京剧。。。三兴坊（上海的家）成了我们（学唱京剧）的小票房。”

我常探索，岳父的“有容乃大、无欲则刚”是怎样炼成的？

蕴含中国传统文化的琴棋书画对岳父的潜移默化应该是原因之一。

（十一）

岳父是吴越儒雅之人，但在国家召唤之时，也有燕赵慷慨之气。

1972年国家启动金山石化总厂的建设，调动十万人马去金山，其中需要包括一些技术干部。

那时的金山地处穷乡僻壤，单程就是半天以上在砂土公路上的颠簸，每两周才能回上海轮休一次。厂址是在海岸滩涂上的平地而起，生活条件简陋，不能与上海相比。

岳父上有父母，中有在全在外地工作的弟妹，长女在安徽上山下乡，剩下的一女一子，都年幼在中小学读书，家庭困难不谓不大。而且，他非党非（造反）派，不在非去金山的对象之列。论专业，也不是对口的化工局。

然而，岳父在稍一动员之后，就去了金山，时年44岁，正属壮年。他一去就是十六年，直到退休回上海。

上海石油化工总厂厂志：岳父是全厂三十八个享受教授级待遇的高级工程师之一。岳父将其壮年贡献给了金山石化的建设（图10）。

（十二）

岳父的24岁成家，岳母时年19岁（图11）。他们六十四年相敬如宾、相爱如初。他们经历了三反五反、公私合营、反右四清、文化大革命等政治运动和改革开放后的春风化雨。他们一路同甘共苦、相濡以沫。

他们是爱情、婚姻、家庭的典范（图12）。

（十三）

在岳父地下室的书房里，20分钟的生平视频和音频即将编辑完成，一整夜已经过去，窗外还是黝黑一片，但是岳父他的一生在我的心中越发清晰了。

他是富二代、更是学霸。

他勤奋、他淡定、他稳健、他务实、他的学术过硬、他的姿态很低、他通晓琴棋书画、他从不动辄训人，他崇尚儒雅之道，他也响应艰苦建国的号召。他热爱生活热爱家庭，他也得到生活和爱的回报。

即使把岳父COPY到今天，让他重走一次他的八十八的春秋，我相信他也应该是如今80后、90后、00后的楷模和典范。

隐隐中，我感觉到岳父的一生体现了在他故乡夏布行老屋门上的那副对联 - “家居廉让绵先泽”。他有为于他的家庭和国家，他无愧于他的列祖列宗和子孙后代。

（十四）

在准备悼词时，大家有点关切篇幅长短和政治拿捏。

我说，还是我来吧。

大家给我准备的悼词草稿，我说不要了。

他们信任我，信任我对岳父一生的理解。

追悼会上，我没用稿纸，岳父的一生在我心中，栩栩如生，缓缓流出。。。

最后，我用英语结束了悼词：

Father, you are so great!

Great son, great brother, great father, great grandpa, and great husband! You contributed yourself to your family and your country.

We are so proud of you.

We don’t say Bye to you because we believe we will be together again one day somewhere, and forever.

他们说，在这时，我流泪了。

（十五）

悼词后，在我准备的视频中，献给岳父的是由KEN DODD演唱的影片《齐瓦格医生》的主题歌-SOMEWHERE MY LOVE（链接在下）。

当浑厚的男中音以慢三的节拍唱出结束语：

Till then my sweet

Think of me now and then

God speed my love till you are mine again

视频中岳父故乡-慈溪范市镇相片有黑白转为彩色，岳父慈祥笑容缓缓推出（图13）。

（十六）

此文，以纪念岳父。


【后记】 

30 年前，我读过汤姆．布罗考（Ｔｏｍ Ｂｒｏｋａｗ）的《最伟大的一代》， 

听过他的《最伟大的一代说话》。他给美国的年轻一代（50 后/60 后）讲述了一 

代美国人（10 后/20 后/30 后）为反法西斯战争所做的贡献。 他说他最满足的是，不少年轻一代见到他，说：谢谢你，汤姆，你使我们了解了我们的父辈。 

追悼会后，岳父的孙辈们，都很勤奋、很诚实也很优秀，在美国常春藤大学或医学院读书。他（她）们感谢我，使他们了解了爷爷/姥爷。我和汤姆．布罗考一样，感到了满足

2017年1月3日星期二












贴主:markmarkmark于2023_02_27 0:05:43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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