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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期的叛逆，……，愚蠢，……，盲目，……，但是，如此美妙。那时我们胆怯，但喜欢挑战远比我们强大的事物。然而，人类社会的进步需要依赖人的雄心壮志，但具体到个人，雄心大志通常都不过是一种不切实际的浪漫，最终变成可笑的往事。并不是每个人的梦想都能成真。而且，如果每个人的梦想都成真了，世界不仅不会更美好，而且，会非常可怕，可笑。
不过，我想每个人的梦想破灭的时候，都多少会有一丝苦涩的。即便是傻子也会。小昆虫也会。
往事如烟。现在我已经记不起小昆虫的名字。小昆虫是他的外号。人的姓名带有很大的盲目性，外号真实。小昆虫是我初中的同学。
在学校，小昆虫是我们一伙的。我们这一伙人对老师抱有一种狭隘的鄙视和敌意。而小昆虫对于时事政治课的老师尤其痛恨。当然，有很多学生痛恨时政老师。每一个老师以自己的方式引起一些学生的不同程度的反感或喜爱。这没有什么。令我记忆深刻的是小昆虫在当时选择了一种个人的、介入式的、偏执且不嫌烦的方法，（仅仅这种方式本身就已经接近成功了，）公开挑战时政老师。一般来说，学生在学校里公开挑战老师是危险的。因为，并非源于老师通常比我们更强壮，也不一定比我们更邪恶，但他由于身份而获得了一种权威。利用这种权威，即便不会轻易把我们击得粉碎，也会让我们倍感痛苦并无处申冤（尽管我最近听说学校在试行建立学生法庭，由学生担任法官，但至今还没有老师被学生合法绞死的报道，所以我还在怀疑消息的真实性或者应该如何正确理解这一消息，或许学生法庭只是用由老师操纵培养学生审判学生的，那样就太糟了）和处于持久的恐惧中。并且，客观来说，老师懂的的确比我们多。通常在常识和无可狡辩的知识面前，丢人现眼的总是我们这样的学生。而且，他们也更加狡猾。他们懂得利用他们的权威，对我们进行精神的恐吓和精神的折磨。学生缺乏坚如盘石的外援。我们怎么办呢？只有学会长久的处于自我悔恨、自暴自弃，或者陷入自恋、自怜、自慰，依靠雄心大志掩盖自我怀疑，从而坚信生命轮回的重新投胎在我们活着的时候就会发生，未来我们都有着美好的前程和辉煌的成功。那些年里，每当放学时，学生冲出校园都会表现出一种歇斯底里的狂喜，不像是暂时失去了学校，而是像听到二战胜利的犹太人。而在经过十多年这样的学校的折磨教育后，当学生毕业时精神就都不正常了。但是，我们获得的是社会承认的病态。这时，就没有一个医生会为你勇敢而真实做出诊断——你有病。但是，你的确已经再也不能属于这个地球上的生机勃勃，野蛮而质朴的小动物，无忧无虑，只有性欲，而无需承受情感的痛苦。从此，始终有一所学校和老师在你的脑子里了。
我的脑子里有一只蝉
在拼命嘶叫
我不知道为什么它要这样嘶叫
它必定是看见了什么才会这样的嘶叫
此刻——我——沉默——无言——没有任何反应
现在——我和它一样——惊恐——绝望——几乎就要——疯狂
是吧？小昆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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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体到小昆虫挑战老师的方式是，当然，他采取了一种非常消极的，而非建设性的，徒劳的但固执的对抗方式——擦。每当时政老师写完满满一黑板的字时，他就立刻冲上去将它擦干净。那时，小昆虫的表情非常认真，仿佛他不是学校里的学生，而是学校里的义工。有时老师是边讲边写，写完时也讲完了，或者小昆虫走神或打瞌睡而发现晚了，但有时老师是先写好黑板然后在正准备讲解时，小昆虫冲来把他写的全擦了。如果那时老师当场给小昆虫一记耳光，或者一脚把他踹出教室，那么，我们立刻会敲一齐敲着桌子大喊，我们刻意忽略掉事情的来龙去脉，把事件变成老师殴打小昆虫，即便当时如果时政老师只是对小昆虫做出训斥或轻微的嘲讽，我们也会齐声大喊老师殴打小昆虫啦！老师侮辱小昆虫啦！时政老师对小昆虫使用了暗喻！我们会不顾体面成群结队相互扶携着去校长办公室告状。因为，我们一旦聚在一起就会浑身发热，无所忌惮。群众的力量可大了，群众是最可怕的。然而，出乎我们所有人的意料，每当这种时刻，面对小昆虫那傻乎乎的、夸张的表演，面对他的冒犯，时政老师都表现出一种悠远的淡然。他平静的接受了这一切。那种平静有时连我们这些冥顽不化的小恶魔都感动了。开始我们想到了故事里讲的舍身喂老虎的佛祖，后来随着教育，我们又想起了鲁迅的名言：“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再后来我们又想到了被钉到十字架上的基督。
然而，更可怕的是，接下来时政老师继续讲课。可是，这时我们听到的每一句话仿佛都是在对我们进行严厉的批评、教导和嘲讽。我们就这样无法拒绝的被教育了，被后果难以预料的自我教育了。
当然，从另一方面讲，没有人喜欢偏执的人。偏执给人一种潜在的威胁。于是我们纷纷劝小昆虫。有人由于某些事情某些影像每天总是萦绕在他们的脑子里，于是他们马上想到，不，是连想也不用想，立刻对小昆虫脱口而出，说：时政老师每天的讲课都只是为了博得女生的亲睐而已；而有人则更富有建设性，说：不要理他，就晾着他。我们都不理他，就晾着他。有人进行心理分析，说：当老师就是因为寂寞；还有人装模作样引用孟子的话说：好为人师，人之大患也。所以，老师都是精神不正常的人。有病！
然而，并不会让所有的人感到意外，我们没有人能说服小昆虫。你不可能改变一个成年人，也不可能说服一只虫子。但出人意料的是，这时小昆虫又举起了右手，停在脸旁。他庄严说出了一个承诺。小昆虫说：好吧。那么，我保证会一直擦下去。只要他写，我就擦。他不累，我更不累。那时是春天，万物萌生。小昆虫举着右手庄严的做出承诺，那时就像一具“擦神”。而我后来一直记住他的这个样子，并反复在一生中告诫自己，尽量少承诺，尤其在承诺时不要表现得过于庄严，但真正重要的是，千万不要盲目的信守一个廉价的诺言。而且，别把手举在脸旁宣誓。看起来像个擦神。但擦神说到做到了。的确，时政老师并没有停止写，而擦神也真的不停的擦。毛主席说过，一个人做一件好事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不做坏事。这样，同样可以说，一个人做一件坏事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坏事，不做好事。由此可见，要做一个纯粹的好人或坏人都是非常难的。所以，很难说时政老师是好人，同样，也很难说小昆虫是坏孩子。我们生活中的好人或坏人通常是根据我们的自身的需要而确定的。亲吻刀柄不仅不会受到伤害，而且很浪漫。即便是排泄物，也是最好的肥料。
但是，说实话，青春期的男孩子都很懒惰，很少有像小昆虫擦神这样勤快。他成了班上听时政课最认真的学生。而比如说我吧，那时我不愿洗头，不愿洗澡，也不愿刷牙，每天都像从羊圈里钻出来的小膻羊。甚至，解手后我都懒擦屁股。我想那时那些细腻的爱干净的女生可能需要12张，甚至更多的手纸，而我只用两张一擦再一抹就行了。但即便如此我都觉得，如果每次不仅要一擦还要再一抹，这个太麻烦了。
后来，我也曾想到，时政老师可能其实不一定愤怒而是非常享受。小昆虫天天坐在下面，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像是他的粉丝一样。每当他写完就立刻滑稽的跑上来把他写的都擦掉。但也可能时政老师是个菩萨，悲悯的俯视人间。不去拍死一只苍蝇。因为，无论是上帝还是佛祖，想战胜苍蝇，都是不可能的。所以，基督说出，爱你的仇人，这样不现实的虚弱的话语。我想基督这样的虚弱的不切实际的要求，只是一种积极的绝望。它不仅不会让世界变得更好，可能还会越来越糟。而佛祖则只是淡漠的对待人世间发生的一切。这样世界不会变得更糟，可是，同样，也不会更好。还是，顺其自然吧。那么，时政老师冷漠的看着小昆虫的滑稽表演或许就什么也不意味了。
那么结果呢？结果呢？故事的结局当然就是时政老师仍然在写，小昆虫仍然在擦。这两个人显然都在坚持着什么。然后，有一天时政老师不写了，小昆虫也不擦了。你不可能永远的写下去，也不可能永远的擦，不可能永远唱一首歌、永远唱不完，也不可能永远表演。我们的快乐和悲哀、成功和失败都是非常短暂的。就像在巴赫穆特，据说新兵的平均生存时间是四个小时。所以，恐惧也是一瞬间。在那一瞬间里，时政老师看到小昆虫又冲上来擦时，可能会感到恐惧；在那一瞬间，小昆虫抬头看到时政老师又写满了黑板时，可能也会感到恐惧。但是现在，我都忘了小昆虫叫什么名字了？
嘿，对了，你们谁知道那个时政老师叫什么名字？
 
立
2023/05/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