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琛 :路易十六的财政危机,通往革命之路(1776-1788)
美国革命和法国革命像一对性格迥异的兄弟,虽然时间相近,影响力不分伯仲,但一个冷静,另一个冲动;一个满足于与现实妥协,另一个希望一步登天。造成这种差异的原因我们后面再谈,但两者无疑紧密相连:美国革命引发了法国的财政危机,从而催生了大革命。
01 —
失败的胜利者
在美国独立战争上,法国政府花费了至少10亿利弗尔,相当于两到三年的财政收入之和,用于扩建海军以及向美国提供补贴和贷款。
这对于独立战争的胜利至关重要。首先,美国当时的十三州缺乏一个强大的中央政府,虽然有个“大陆会议”扮演中央政府的角色,但它没有征税权,发军饷都困难,若不是法国送来的资金、物资和军火,美军早就撑不下去了,打不了长达八年的独立战争;其次,美国当时没有海军,若不是法国海军的配合,就不可能取得约克镇战役这样的决定性胜利。
但法国没有从胜利中捞到多少好处。一方面,美国违反了之前与法国签订的《同盟条约》中“任何一方不可单独与英国缔约”的条款,暗中与英国缔约,让法国在和谈时陷入被动;另一方面,法国在工业水平上与英国仍有差距,没能如愿在战后取代英国而成为美国最大的贸易伙伴。
可以说,除了增添几分虚幻的威望之外,法国在这场战争上的投资基本上打了水漂。
更糟的是,用来投资的这笔巨款是以较高的利率借来的,战后政府还债困难,濒临破产。
这就像贷款来炒股,赔光了之后还不上贷款。但凡一个头脑清醒的人都做不出来的蠢事,怎么会发生在堂堂欧陆第一大国身上?
让我们把时间倒回参战之前。当时法国常年有财政赤字,所以按理说打仗不能只靠借钱,应该增税。但增税很难,如果非得增税才能参战,恐怕这个仗就打不成了。
难道要错过这个报复世仇英国、洗雪“七年战争”之耻的绝好机会吗?那怎么行!于是路易十六做出了那个会让他后悔的决定:不增税,但参战——把轻松愉快的事情先做了,麻烦留给将来。
既然不增税,政府就几乎完全要依靠借钱来负担一场大战的开销。在许多人看来这是异想天开,除非奇迹发生才行。
这个“奇迹缔造者”就是财政大臣内克尔。前任财政大臣杜尔哥是个明白人,表示不能增税所以没钱打仗,但他遭受排挤,不久被免职;接替他的人只干了5个月就死了。这时内克尔过来保证,不增税也有钱打仗!于是路易十六决定让他来管理财政,时间是1776年底。
内克尔是银行家出身,路易十六看上了他借钱的本领。法国此时尚未参战,但已经开始援助美国和扩建海军,开销不小,内克尔开始借钱。但法国的金融体系不健全,政府信誉不佳,又没有增税作为还债的保障,所以借钱的成本较高:内克尔任期内的平均贷款利率是6%,相比英国政府的3.5%,几乎高了一倍。
前几年借得还算顺利,但1778年初法国参战,打了三年,到1781年初仍未获胜,加深了投资者的疑虑。内克尔把贷款利率提高到10%,仍然借不来钱。
在这个关键时刻,内克尔用一个花招打造了“奇迹”。经路易十六批准,他出版了一份财政报告,即著名的《呈给国王的财政报告》,这是法国首次公布政府账目。其中,内克尔瞒报开销,制造出一个乐观的假象:即使打了三年仗、税收也没涨,财政仍有盈余!《财政报告》一时畅销,投资者恢复了信心,继续借钱。日后的事情证明,这种虚假繁荣的后果是致命的。
不久,内克尔在政敌的打压下辞职,把债务留给了继任者。新的财政大臣弗勒里意识到问题紧迫,终于新增了一项廿一税,但它预定于战争结束三年后到期。
当英国于1783年签署《巴黎条约》承认美国独立时,法国的财政状况已经岌岌可危。所有人都没想到战争会持续这么久,开销会这么大。战后新上任的财政大臣卡洛纳通过大把花钱来维持繁荣假象,不断借新钱还旧债,如此撑了三年,眼看廿一税就要到期,终于撑不下去了。
1786年8月20日,卡洛纳告诉路易十六,政府已经濒临破产。根据估算,1786年的财政赤字将占到收入的近四分之一,随着更多贷款到期,问题还会更糟;到1794年,近一半的财政岁入都要用来还债。
革命前夕的这段时间由此可以大致分为两半:上半场是如何在财政上捅一个大窟窿,下半场是如何试图填上窟窿——最终,正是填窟窿引发的这一番折腾让旧制度的大厦崩塌。
02
—
改革及其敌人
怎么填窟窿?节省开支是必要的,但不够;将债务一笔勾销是一种办法,16年前路易十五这么干过,但长期来看弊大于利,会提高未来举债的成本;增税很难,因为教士和贵族拥有各类免税权,税负集中在第三等级即平民身上,而平民的负担已经很重。
因此,卡洛纳的结论是必须着手改革,取缔免税特权。他提出了一份全面改革计划,旨在消除等级之间和地区之间的不平等,从而提高税收并改善经济。改革措施包括统一征税、建立外省议会、废除谷物贸易管制、废除地区之间的关税壁垒,等等。
改革的核心是新增一项“土地税”来取代现存的两项廿一税。土地税的一大优点是可以解决偷税问题:廿一税是基于收入征收的,而收入容易瞒报;土地税则是基于土地征收,只要你有一块地,无论收入多少,都要按照土地价值的一定比率交税。此外,土地税会对所有等级的土地所有者统一征收,无人豁免,而教士原本可以豁免廿一税。
总之,特权阶级在现有的廿一税体系下要么偷税要么免税,而一旦土地税推行,就得老老实实交税了。不用说,他们一定反对改革。
因此,卡洛纳向国王明确表示,他的坚定支持是改革成功的前提——要知道,前任财政大臣杜尔哥和内克尔的改革都由于缺乏支持而失败。国王答应了。
但作为国王,路易十六其实极度缺乏权威:他整日沉溺于狩猎、手工和大吃大喝,不喜欢社交和舞会,是朝臣们的笑柄;由于众说纷纭的某种原因,结婚后七年不能交合,关于王后的流言盛传,连他的孩子也被说成不是亲生。
在法国,王权在路易十四时代达到顶峰,实现了对贵族的压倒性优势,此后却逐步衰落,主要就是因为两位继任者路易十五和路易十六能力不足。卡洛纳的改革是王权扩张的一次尝试,也是王室与贵族之间的又一场较量。
接下来要隆重登场的是代表贵族反对改革的旗手——高等法院。
等一下,司法权不是三权里最弱的一个吗?英国那边是议会与国王斗争,这边怎么连法院都能和国王相提并论?
其实,法国旧制度下的高等法院除了司法权,也有一定立法权:国王的法令只有经过高等法院的“注册”才会生效,而高等法院有权在注册前向国王递交谏诤书,指出法令的缺陷,从而拖延注册。
如果高等法院一直拖延,国王也能以“御临法庭”强行注册法令。但强行注册被认为缺乏合法性,不得人心,高等法院可以引导舆论,以持续的抗议给国王添麻烦。
因此,高等法院的实际权力取决于国王的权威。在“太阳王”路易十四统治时期,高等法院一旦公开反抗往往会遭到雷厉风行的回击,所以表现得相对温顺;而路易十四死后,高等法院又开始阻挠法令注册,开展与王室之间的权力拉锯战。
你可能会说,把高等法院的人撤掉,换一批听话的人不就行了?不太容易。法国当时有13个司法辖区,相应有13个高等法院,其中共有约1200名法官,他们的职位是买来或继承来的,因为政府为了筹钱,自16世纪以来一直在出售可以世袭的官职,尤其是高等法院的职位。若要罢免这些法官,就需要退还相应的买官费用,这显然难以办到。
不过,在路易十五统治末期,司法大臣莫普几乎消灭了这个对手:他以强硬的手腕,取缔或改组了各高等法院,废除了买官制。但三年后路易十五驾崩,路易十六登基后希望缓和舆论,于是罢免了莫普,恢复了高等法院的旧制。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归根结底,这是王室与贵族之间未完成的一场博弈。高等法院是一个贵族组织,因为购买其法官职位就可以获得贵族身份;它还是一个常设组织,拥有较大规模和权力,所以是代表贵族反抗王权的旗手。
卡洛纳告诉路易十六,如果直接将改革法令交给高等法院注册,恐怕会受挫,应该采取额外措施来确保成功。
03
—
显贵会议
怎么办才好?卡洛纳提议召开一次显贵会议,先争取大会的支持,为改革赋予合法性,然后以“御临法庭”强行注册法令,从而避开高等法院的阻挠。
旧制度下的法国有两种全国性的大会,一种是著名的三级会议,另一种就是显贵会议。两者都是国王为了增加决策的合法性而召开,也都有近两百年没开过了;不同的是,三级会议的代表是按等级选举产生,而显贵会议的参会者由国王亲自指定。
卡洛纳认为显贵会议容易驾驭,因为参会者既然由国王指定,一定较为顺从。路易十六批准了他的提议,显贵会议于1787年2月22日在凡尔赛开幕。
但卡洛纳错了。144名显贵中,大部分人会因为改革而利益受损,许多人甚至是他的政敌,他们都反对改革。争论持续了数周,土地税这个核心项目仍无进展。
反对增税的主要理由是对财政状况的质疑:内克尔在任时还在打仗,财政尚有盈余,如今怎么反倒有了赤字?显贵们要求披露账目,但卡洛纳不肯,只是声称内克尔的《财政报告》有误。这下惹怒了许多显贵,因为他们是内克尔的拥趸。
3月底,卡洛纳改变策略,试图利用舆论向大会施压。他出版了改革提案的全文,并在前言中强调,特权者必须做出应有的牺牲,以免民众承受额外负担。但他的呼吁反响平平,因为公众相信财政问题的根源是政府的腐败和资金管理不善,“改革”只是敛财而已;与此同时,显贵们怒火中烧,要求国王罢免卡洛纳。
路易十六明白,卡洛纳已成为众矢之的,改革需要新的推动者。4月8日,他将卡洛纳免职,此举受到广泛欢迎。5月1日,图卢兹大主教布里耶纳被任命为新的财政大臣。布里耶纳是与会显贵之一,此前带头反对改革,其实是想打倒卡洛纳并取而代之。国王厌恶他,却没有更好的人选。
在布里耶纳的推动下,显贵们终于看到了王室账目,确认了财政危机。布里耶纳相信,此时只要在提案上做一些让步,就可以说服大会批准改革。5月9日,他将修改后的提案呈交大会。
但显贵们不信任王室的财务管理,要求成立一个审计委员会来监督财政。接受财务监督意味着放弃相当一部分权力,路易十六虽然能力一般,对权力却十分执着,否决了提议。
显贵会议至此走进了死胡同。5月25日,大会闭幕。
既然显贵会议不奏效,国王只能直面最危险的敌人——高等法院。事实上,有38名各高等法院的要职人员出席了显贵会议,开会期间已经商定了反对计划。
一场好戏即将上演。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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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叛与镇压
从6月底开始,改革法令陆续送交各高等法院。7月底,巴黎高等法院否决了土地税的法令,宣称只有三级会议有权批准永久税。
8月6日,政府以“御临法庭”强行注册法令,但高等法院次日宣布强行注册无效且违法。似乎是嫌这样的挑衅还不够,三天后高等法院又以“公共资金管理不善”的罪名起诉了卡洛纳。
整个过程中,高等法院获得了巴黎人的热烈支持:大群人涌入法院围观开会,在决议宣布时报以雷鸣般的掌声;上流社会的沙龙几乎一致敦促法官们坚守立场,政治俱乐部和小册子不断涌现。高等法院被视为权利捍卫者,制约着专横的王权。
这显然超出了政府的忍耐范围。15日,巴黎高等法院的法官被放逐到特鲁瓦,这是对付高等法院的经典招数。俱乐部均被关闭,书商被责令下架未经授权的出版物;军队将法院清场,在街上日夜巡逻。26日,布里耶纳升任首席大臣。9月的第一周,政府恢复了对事态的控制。
布里耶纳希望通过协商来解决问题。9月中旬,他向法官们提出了一个妥协方案:不设新税,但延期现有的两项廿一税;披露账目并厉行节俭,按照一项五年计划,到1792年恢复财政健康,届时将召开三级会议。该方案得到了认可,对法官的放逐于9月20日终止。
当然,为了渡过五年转型期,政府还是需要继续借钱来填补财政赤字。11月19日,新的贷款法令送交巴黎高等法院,布里耶纳为此做足了准备,不仅确保大多数法官持赞成态度,还精心设计了议程,首先讨论将公民权赋予法国新教徒的法令,以营造友好的氛围,然后才讨论贷款法令。大部分发言的法官都赞成贷款,似乎一切顺利。
但让所有人大吃一惊的是,还没来得及投票表决,路易十六就强行注册了法令。当奥尔良公爵抗议说这样做不合法时,国王回答说他的意愿即是法律。
于是关系再度破裂。路易十六走后,高等法院宣布注册无效。次日,奥尔良公爵和另两位抗议领袖被国王通过密信放逐到乡下。
次年即1788年1月,高等法院宣布国王的所有密信均为非法。外省的高等法院也加入到抗议中,拒绝注册延期廿一税的法令,并要求立刻召开三级会议。
5月3日,高等法院发表声明称,王国的基本法包括“国民通过定期召集的三级会议来自由批准赋税的权利”、高等法院注册新法律的权利,以及所有法国臣民免于任意逮捕的权利。
声明的两位发起人随即被捕。
5月8日,政府宣布剥夺高等法院的注册权和谏诤权,计划撤销大量法官职位,并且所有高等法院即刻休庭。
此举引发了声势浩大的抗议。外省高等法院大多无视休庭命令,继续集会并通过挑衅性的决议。6月7日在格勒诺布尔,军队执行放逐法官的命令时遭到民众从屋顶抛瓦的袭击,这一天因此称为“瓦片日”;在雷恩,暴民控制街道几乎两个月之久,总督被赶出城。教士会议和各地的贵族也纷纷谴责政府的司法改革,并要求召开三级会议。
按照历史经验,政府只要意志坚定并能调动军队,骚乱就会逐渐平息。反对派甚至已经出现了分裂和迟疑。7月5日,布里耶纳宣布政府会考虑关于三级会议召开形式的一切建议,并邀请各方于次年春天前呈交。此举有望进一步分裂反对派——正如我们即将看到的,贵族与平民在三级会议的召开形式上存在根本分歧。
但在这个关键时刻,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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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产”
1788年7月13日,一场巨大的冰雹摧毁了巴黎盆地的大量作物。这场天灾再加上各地的恶劣天气,意味着农民难以满足来年的税收需求。
要知道,政府长年都是寅吃卯粮,以未来几年的税收作为担保,从银行家和金融家手里借钱来维持日常开销。5月以来的动乱已经增加了预期税收无法兑现的风险,歉收的前景则彻底打消了兑现的希望。没人愿意再借钱给政府了。
8月初,国库已空。
8月8日,布里耶纳孤注一掷,宣布将于次年5月1日召开三级会议,以期恢复政府信誉。但市场毫无反应。
8月16日,国库暂停偿付。债权人被迫接受带息的政府票据,相当于强制贷款。
担忧已久的“破产”终于来了。
留给路易十六的选择已经不多。毕竟,对于一个专制政府来说,没钱还能指望什么呢?如果不是报酬丰厚,谁会愿意做镇压民众这样的“脏活”?鱼肉百姓的政府不一定会被推翻,但无法回报支持者的政府一定会瓦解。比路易十六更残酷的统治者不计其数,但路易十六偏偏是被债务压垮的那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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