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功夫和政治事业----东海微言集
 
余东海
 
【戒骄妄】学者宜戒骄戒妄。骄是骄狂，骄慢，志骄意满。孔子说：“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馀不足观也已。”（《论语·泰伯》）妄是虚夸，虚妄，诳妄，妄言妄行，不老实。敬不足则骄，诚不足则妄。欲戒免骄妄二病，须提升内圣功夫，一要自敬敬人，敬以直内，义以方外；二要诚意正心，修辞立其诚，闲邪存其诚。两者同归于尽心和诚之。尽人事和尽人道，就可以知性天而得天道。骄妄之病和各种精神之疾，都可以不戒而免，不药而愈。
 
【勿小器】小是马邦人最大特征之一，小眉小眼小鼻子，心胸器量极狭隘，上上下下统统狭隘，儒家群体亦深受影响。十几年来，见闻过不少儒生反对言论自由，主张控制老百姓的思想言论，剥夺反儒派的言论权。这与极权主义异曲同工，标准不同，逻辑相同。这既是思想错误，也是器量狭小的表现，所谓斗筲之器、沟渎之量。儒家有二忌：一忌没有明辨之能，不能明辨是非，是是非非；一忌没有宽容之心，不能容纳批评异议和异己。前者糊涂虫，后者小气鬼，皆不配为儒。
 
【器量论】学术品质有高低优劣之别。学习信奉者心胸广不广，器量大不大，可以作为衡量学说品质的参考标准。君子有江海之量，圣贤有天地之量，足见儒学品质之高优。大人大德，必有大量。如果一种学术让学习信奉者越来越狭隘，普遍狭隘化，让人变得贼眉鼠眼鼠肚鸡肠，其学术品质必然高不上去。
 
【器量论】品德高低和器量大小成正比。器量小者为小人，或沟渎之量，或鼠鸡之量；器量大者为大人，或江海之量，或天地之量。器量的扩充，有赖于眼界的开阔和学识的增长，更有赖于浩气的培养和诚正的深入，即尽心功夫的提升。尽心则知性知天，器量欲不大都不可能。鲲鹏展翅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欲与蓬雀计较也计较不起来也。
 
【器量论】何谓天地之量，张载《西铭》开头一段话是很好的注解：“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真实明白这段话，可以悟入万物一体的境界，自然拥有民胞物与的情怀，器量想不大起来都不可能。天地之塞，塞满天地之间的阴阳之气也，构成吾身；天地之帅，统帅天地万物的乾坤之元也，就是吾性。这个性，是乾坤二元的统一，儒道皆称之为道心、太极心，即牟宗三所说的无限心。孟子“万物皆备于我”，实为万物皆备于太极心。
 
【狂狷论】狂狷须有一定的根基。没有学问根基的狂狷是空洞的，没有道德根基的狂狷是虚浮的。没有根基的狂，无非是妄，妄念妄想，妄言妄语，妄作妄为；没有根基的狷，其实是怯懦无勇、冷漠无情、褊急无量及犹豫无决断。这种狂狷于中道不是偏离，而是悖逆。狂者妄人，胡言胡为，败事有余；狷者废材，一无所为，一无所用。
 
【自由论】自由可分为内外两种。外自由是政治自由，有赖于一定的条件，包括一定的思想氛围、社会基础和群体支持。条件不具备，少数人是无能为力的。内自由即道德自由，不需要任何条件和外力支持。孔子说，我欲仁斯仁至矣；东海曰，吾欲自由斯自由至矣。老枭时期为中国第一亡命徒，归儒之后为中国一大自由人。功不唐捐，天从人愿，此之谓也。人欲自戕自毁自绝，绝人绝天，天必从之；人欲自立自强自成，成德成仁，天亦从之。
 
【天相论】吉人天相是圣经圣训，实实在在真真切切丝毫无虚。同力度德，同德度义；正气内存，邪不可干；神所依凭，将在德矣；圣无死地，贤无败局；顺天者昌，逆天者亡；文明者富，正义者强，得道者多助，君子遇难呈祥；有道之士无往不利、无往不吉、无入而不自得等等，这些现象的根本因无非天相。天相的前提是吉人，吉人有天爵，大者知天命。反过来，大恶天灭。逆天地、逆人伦、诬文武都是大恶。刑杀兵杀疾杀疫杀金杀木杀水杀火杀自杀他杀神杀鬼杀，各种天灾杀人祸杀意外事件杀，归根结底，无非天灭。
 
【逆觉论】有没有道德内功，是中华文化与西方宗教的重大区别。從容群友言：“神学是于感性经验之外追求确定的绝对真理，抽离感性经验而臆测终极真实，但难免对不可说的形而上之道增益许多幻相，把幻相当作大道本身。东方心性之学，一方面超越于感性经验之上，另一方面通过逆觉工夫如实体认心性之实，直达形上本源而不落幻相。”逆觉工夫就是儒佛道兼备的道德内功。于儒家，就是内圣功夫的一大关键。孟子说：“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
 
【辩证法】易经乾坤二卦揭示了十大易理，其中对立统一论、量变质变论、物极必反论，对应马学辩证法三大规律，又以对立统一论最为根本。儒家的对立统一论是从道体太极说起的，乾坤二元即对立又统一。唯物论哲学蔽于物，既不知人，更不知天，完全昧于天道，昧于太极之理。所谓对立统一，所谓辩证法，都是无根的，似是而非的。辩证法落入马家之手，欲不变成狡辩法，不可能也。道家虽然也说阴说阳，其实只知阴不知阳，不明天性之乾健。其辩证法虽比马家高明，也是不到位的。例如，老子虽知福祸相依的道理，却不明福祸转换的关键，不知君子自强不息，可以转祸为福，并消除福中之祸。噫，非中道君子不足以解此。
 
【本体论】王阳明《咏良知四首》说：“人人自有定盘针，万化根源总在心。”“无声无臭独知时，此是乾坤万有基。”这里的良知，与程朱的天理，六经的天帝和易经的太极，异名同指，指的是同一个东西。“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大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乾坤一体、资始资生的太极，就是万化根源和万有之基，是万物万相万法依之而起的那个东西。故吾尝言，孟子和王文成公都讲良知，但意义和级别不同。孟子的良知是作用论，王公的良知是本体论。当然，孟子并非不识本体，而是另有字词指称之，如“万物皆备于我”的我、“诚者天之道也”的诚，尽心知性知天的性和天，都指向本体。孔孟程朱陆王也好，经学理学心学也好，古文今文公羊也好，都能认识本体，解悟小异大同。
 
【性天论】儒家事业最伟大最光荣最吉祥，这三最性的前提是最正确。儒家的正确，包括思想和道路、理论和实践的正确；思想理论的正确，又包括道德理论和政治理论的正确。道德理论的核心是性天论。这里来不得丝毫偏差，这里差之毫厘，难免失之千里；这里明显错误，一切不可收拾。文化内伤深重，思想重添葛藤，事业自找麻烦，何来三最哉。
 
【勿僭天】宇宙生命一切现象，可以分为物质和意识两大类。而道体作为宇宙生命的本质，具有超物质、超意识性。这种形而上的超越性是西方宗教徒和当代宗教儒难以理解的。他们以为，人格神或准人格神超越了物质和人类，就是超越。殊不知，即使无形无迹无象，只要还含有情感、意念、思想、道德判断、创世计划等等意识和人格特征，就依然停留在形而下，依然是现象而非本质，非天道。天道如父母，一切现象包括鬼神人格神，无非其子女。假设人格神真实存在，以之为天，也是僭天，何况其真实性无从考究证明哉。
 
【权位论】儒家重权位。齐家治国平天下，都有赖于相应的权位。有家长、族长位，方能齐家；有君主位或重臣位，方可治国；有天子位，方可平天下。《说苑杂言》说：“舜耕之时不能利其邻人，及为天子，天下戴之。故君子穷则善其身，达则利于天下。”即使伟大如虞舜，也不能给邻居带来什么利益。穷则独善其身，这里的穷就是指没有实权高位，与物质财富无关。没有权位，再富有，也是穷。《吕氏春秋慎人》中也有类似说法：“舜之耕渔，其贤不肖与为天子同。其未遇时也，以其徒属堀地财，取水利，编蒲苇，结罘网，手足胼胝不居，然后免於冻馁之患；其遇时也，登为天子，贤士归之，万民誉之，丈夫女子振振殷殷，无不戴说。”权位问题也是时势问题，时也势也，命也运也，此之谓也。孔子说：“自季孙之赐我千钟而友益亲，自南宫项叔之乘我车也，而道加行。故道有时而后重，有势而后行，微夫二子之赐，丘之道几于废也。”（《说苑杂言》）
 
【德威论】没有一定的道德奠基，权威也好，威权也好，皆不足道，皆有后患。权威、威权越重，后患越深。只有建立在德威基础上的权威和威权，才具有吉祥性。噫，非拜物教徒所能知也。依仗权威，窃弄威权，其奈后患何。大祸临头，悔之晚矣！德威者，道德之威严也，圣贤君子，自然有此威严。《论语·述而》说：“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这里的威就是道德威严，这种威严温和而不猛，若非圣贤，是无法模仿抄袭的。吾尝言，盗跖见孔子，纵然不恭敬，必不至于象《庄子》所说的那样猖狂放肆。《庄子》不知圣人，不知德威。
 
【两门槛】西教以神为本，儒家以仁为本，仁本又必须落实为政治民本和世界人本。西教因信称义，儒家因行称义。不信是肯定不行的，仅仅信是远远不够的，信得及还要说得好，更要做得好，要坐言起行。为儒要仁言义行、仁宅义路；为政要仁政德治、王道礼制。儒家强调知行合一，言行一致，因行称义的行，也可以包括相应的言。系辞说：“言行，君子之枢机也。”言行都是君子的关键，缺一不可。楚狂厅友言，儒家是有门槛的。言行就是儒家的两道门槛。
 
【君子人】有功夫未必了不起，高功夫却能忍受弱者的讥侮，那才了不起。《天龙八部》中，风波恶武功颇高，被农民泼大粪，却不恃强凌弱，让萧峰敬佩不已，也让当年的萧瑶也敬佩不已，萧瑶变老枭又成老儒，依然印象深刻。同样道理，有本领未必了不起，有本领又有机会却能坚持原则，乐道安贫，那才了不起。世间若有那样的人，吾愿为之牵马坠蹬；世间若无那样的人，儒生就应该成为那样的人。《与其龌龊地成功，不如高贵地失败》；与其缺德而富贵，不如守道而贫贱；宁被高人所斥责，勿受愚众之拥戴。那样的人才是君子人，才有资格享有天爵天相，成为道德天子。那样才叫不负今生！ 
 
【君子人】正人勇于认罪，君子勇于改过，固然大善。但是要小心，无罪而认罪，无过而悔过，则不可取。《孟子·公孙丑上》：“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这才是君子的大勇。自反而没问题，自反而正确正义，就要坚持到底，天压下来挺得直。天敢压下来，就不配为天，就应该掀之改之，改天换地。
 
【东海律】良知度与幸福度成正比，圣贤良知大明，最为幸福。虽然心忧天下，无碍乐在其中，无入而不自得。忧乐不二，此之谓也。阎连科说：“今天在这个荒诞、复杂、不可思议的世界里，最痛苦的人是有良知的人。”这还是良知不够的征象。善人正士，比拜物教徒好得多，离君子境界差得远。
 
【东海律】没有文化非中道、言行不中正的圣贤，没有政治非王道、事业不成功的圣王，没有败亡于盗贼的王师，没有以失败告终的革命。这是中国历史四没有。再补充四个没有：没有反孔反儒的君子，没有反孔反儒的革命，没有反孔反儒的正义力量，没有反孔反儒的中华政统。历代反儒派中，以盗跖、宦官、蛮夷、匪寇、乱臣贼子为五大主流，再加上某些无知无畏的市井小人。君子是一个半个也没有的，也从来没有反儒派敢以正人君子自居的。有之，自五四始。故吾尝言，幸有五四，历代盗跖、宦官、蛮夷、匪寇、乱臣贼子纷纷还魂和翻身得解放了，进而纷纷成为英雄道德模范或自由正义代表了。
 
【东海律】唯士君子方能识圣贤。圣贤有最重要的两个特征。首先是仁智勇三高，抵达最高境界，言行高度正确。《中庸》说：“君子动而世为天下道，行而世为天下法，言而世为天下则。”这里的君子就是圣贤，德行无漏，可为天下万世的师表。其次，义理精醇，精义入神，五观中正。欲识圣贤，须有一定的慧眼，多少理解中道之圆正，了解圣德之美好。这是中道士君子的本事，非异端外道所能，亦非一般世俗小人所能也。有联曰：斯文终必回天地，俗眼焉能识圣贤。在老子眼里，孔子骄气、多欲又淫志；在荷蓧丈人眼里，孔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配夫子之称；在郑人眼里，孔子仿佛丧家犬。在《庄子》里，孔子更是饱受隐士、大盗、平民各种人等的讥讽、批判和辱骂。在某些儒教徒眼里，孔子形象不错，是个儒童菩萨。不过，佛眼依然不识孔。
 
【东海律】大医没有秘方，大儒没有秘法。好方法都是用来救人的，或救人身之病，或救人心之病，或救人道之病。医者儒者，皆仁心仁术的仁者。仁术在仁者手里，好方法在大医大儒手里，没有秘而不传、高价待售的道理。孔子有教无类，诲人不倦，自行束修以上未尝无诲，足见儒家教育精神的积极仁厚。当然，医道师道，各有尊严。医者三戒中有一戒是医不叩门，君子之戒中有一戒是不可好为人师，不可主动往教。这就是为了维护医道师道的尊严。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不可教诲而教诲之，失教，都是自渎而渎道。
 
【东海律】儒门广大，体现于四个方面：一、 道德广大，彻上彻下彻里彻外，尽精微而至广大；二、仁爱广大，亲亲仁民爱物，爱有差等而无止境；三器量广大，从善如流。海纳百川，君子江海之量，圣人天地之量；四、政治广大，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
 
【东海律】自古以来，儒家政治品质，因政权不同而异。但整体而言，儒家政治好于非儒家政治，中华好于所有蛮夷。这就是儒家的作用，是敬天保民、以民为本、以道制势、以德选官的王道精神的作用。儒家政权相对文明、富强和长寿，根本因在此；中华文明源远流长薪火相传，中华民族生生不息历劫长新，根本因在此。注意，政治好坏只能横向对比，不能以现代标准衡量古代王朝。
 
【两大戒】儒家有两大政治厉戒：一戒杀害无辜。孟子说：“行一不义杀一无辜而得天下，不为也。”二戒纵容罪恶。义刑义杀义战，都是为了惩罚罪恶。两者相辅相成，同归于仁。孟子说：“以生道杀民，虽死不怨杀者。”东海曰：以仁道惩恶罚罪，纵然开了杀戒，也是功德赫赫！相反，纵容罪恶，该罚不罚，十恶而赦，那才是对无辜不公，对人民犯罪！
 
【新王道】政治秩序良好，典雅又庄严；精英道德中正，权威加德威；社会高度自由，充满生机活力；民众高度自由，皞皞如也，熙熙如也，融融怡怡如也。这就是吾心目中的儒家社会，意识形态为中道，政治形态为王道，制度形态为礼法，文明形态是仁本主义，学习、吸收西方人本主义文明而超越之。
 
【真福音】耶教把耶稣及其门徒所宣扬的教义叫福音。其实，儒家的理义才是真正的福音，人类最大的福音。儒家的理义包括内圣真理和外王大义，内则成就良知光明，外则追求王道文明，建设人民和谐幸福、五福普及朝野的王道社会。吾有儒联曰：一灯自信光千古，五福终将遍九州。
2022-8-29余东海集于青秀山下独乐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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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主:余东海于2022_10_13 2:44:29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