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时如年
太奶住在郊区的村子里,每逢入春院子里便挂起一串串青白色的槐花,沉甸甸的坠在枝头“肥嘟嘟”的喜人。只是府宅前种槐树多少有些忌讳,也有人开口隐晦的提醒,话说到一半被太姥打断,只是说,活到这把年纪了,百无禁忌。我尚且年幼自然不懂这些鬼神之说,只当那白潺潺的槐花是随手可得的零嘴,只需垫起脚,一个展腰,便可摘落一大把。驾轻就熟的剥开花瓣露出嫩黄的蕊,轻轻嘬上一口,初春万物惊蛰的美梦在舌尖苏醒,甘之如饴归于欢喜。数着手指往前推上些,天仍很冷。二月开春的季节北方不比南方,如绿皮火车吞吐着蒸汽不急不慢的跑,从年头到年尾,入冬早,出冬却倦怠的紧。夜里接连起了几日风倒似彻底乱了春日的步伐,连着气温也跟着降。村里的人不得不又翻开斑驳的红漆木箱,取出些厚实的衣装,棉袄子,毛大衣,都裹在身上才暖和了些。父亲年头刚回了趟家,可没待几天就折返镇子务工。每次回来他总会捎些物件或吃食,有时是一块儿三寸肥膘的猪肉,有时是几斤刚打下来的大米,这一次他托人从坝上买来条十来斤的鲢鱼,说是水库里散养的,跟池塘里的不同,瞳仁里也透着股野性。母亲接过鱼,嘴上埋怨了几句父亲花了冤枉钱,趁着天色未晚把鱼拾掇干净,切成大块裹了层厚厚的盐巴,涂匀了酱汁放进黝黑的酱菜缸里,上盖封严。过了几日等日头足些才拿出来挂在二楼的屋檐下。母亲说等鱼风干了,父亲也该回来过年了。鱼干孤零零的吊挂着,偶尔随着骤起的风摆动几下又静止。每日里我总会盯着它看上一会,期待古铜色的焦黄把它染成风铃一般。所幸期盼的日子走的极快,转眼年关将至,父亲大早出了门置办些年货尚未归家,因着以往备下的红色春联今年不能用了,太公孱弱的身子未能熬过这个冬天,父亲同着几位叔伯将他敛榇入后山。太奶不到十八岁就嫁给了太爷,守着这个家过了一辈子,近些年她越发喜怒无常,经常无端升起些是非,和母亲的关系也谈不上亲近。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她近乎凉薄,即便我长大后也未曾有多少改观。太公入殓那天,家里人备了些纸钱纸人去烧。山里风大,但太奶佝偻着背执意要去,家人拗不过便由着她。到了时辰,父亲和几个叔叔忙活着封了土,摆好贡品。我站在一旁,懵懵懂懂的看着,这时太奶颤颤巍巍的从兜里掏出一张和太公的合影,和盛着纸钱的篮子一同放好,我听到她轻声念叨着,“再等等,很快我也就下来陪你了。” 照片上的人很年轻,人生苦短,可在相爱的人面前总会温柔,怎敢凉薄。从后山回来太奶又归于沉寂,独自回到里屋休息。似乎那一把燃烧的炉火带走了曾经所有的刻薄与炎凉,也将她对世间的眷恋也一起抽离。父亲换了一副鹅黄色的门联贴上就把外门关牢,屋里的暖气烧的正旺,隐约发出几声哔啵的轻响,燥的人两颊泛红,和这份年关中的萧索有些不搭。母亲很快张罗出一桌菜,鸡架子和山菇一起用电磁炉咕嘟着,很快冒出一股淡淡的肉香味。我一掌扒拉开探头探脑的老猫给自己满满倒了一杯锃亮的橙汁,贪婪的沿着杯口先吸哆上小口,父亲则斟了一小杯浊黄色的米酒靠在炉边炜暖。家姐嫁了村头一户的人家,年三十这晚不会回来。不多久,家家户户高矮耸立的烟囱便攀上一股熟悉的氤氲,这家应该烹了鸭子,那家或许卤了蹄膀,我看着那雾气怔怔出神的想,耳边突然响起母亲的责怪,“又偷喝果汁,还怎么吃得下饭!” 母亲板着脸从厨房间里出来。我吐吐舌头,赶紧把瓶盖拧了拧就跑回房间里看电视。至于开饭的时间也不需特意来喊,炸肉丸的香气过于凛冽,会顺着门缝溜进来,敲响五脏六腑的响铃,每一声都在喊着太香了,好饿。越是美味的菜肴工序往往也越简单。制作丸子的肉馅用一个印着牡丹花的脸盆盛着,那还是母亲以前在纺织厂做工时发的。二十七八的年纪每天走上十几里的夜路,侵凛的风雪被脖颈上的热气化开又冻结,反反复复不知多少次,终于伤了骨髓,稍受些风寒酸楚就会蔓延整个后背,让母亲好不安睡。可即便如此,她仍会早早起来,把糯米仔细淘洗干净,洒些盐用屉布封好放在铁锅里煮,快到出锅时才把脸盆里的肉馅一股脑儿的混进去,关了火再焖上一会儿,这样米吃在嘴里才更有暖糯的肉香。糯米虽算不上精贵,可平常也不太吃到,那些最后粘在锅底的自然也不能浪费,任其被煨的酥脆,母亲用锅铲轻轻在上面敲几下,铲出两块最大的给我和家姐,热气腾腾的烫牙。剩下的依次塞进黄铜皮的饼干桶里,严丝密缝的扣好凸起的圆盖,放到高高的五斗橱上我总也够不到的位置。等到开饭前一个钟母亲才会开始下油炸丸子,她使唤我去鸡笼里挑两个刚窝下的鸡蛋,又从灶台旁棉布盖住的篮子里取出几个,凑出六七有余。手里一磕,把蛋清撇出单独用碗盛了,只留蛋黄。待油烧的滚烫,母亲伸手抓一小把肉馅,只一攥,一个圆滚滚的肉丸如变戏法般出现在她掌心的缝隙间,沾些蛋黄往油锅里一扔,扑鼻的菜籽油香很快就占据了整个厨房。傍晚将近挨家挨户也都炸起了丸子,那香气连了轴,方圆几里也都跟着一起弥漫着股沁人心脾的油香。刚出锅的肉丸最是诱人,外酥里嫩,一口下去都是软糯的米香和鲜嫩的肉沫,可毕竟是炸物,贪多难免上火发疮,哪怕我撒娇央求母亲也从不允我多吃,盛出一小碗给我,剩下的又装出一餐盒留给家姐带回家。我如获珍宝般捧着碗,小口小口啃着丸子,未了又用手指头把散落在桌上的肉碎也一一黏到嘴里。院子外已经响起了鞭炮的轰隆声。母亲仍坚守着过年的习俗,小年前要洗年澡剃年头,三十穿新衣,大人小孩都得这按规矩来。理发的摊子开在粮铺旁,一个师傅带着两个徒弟忙得不可开交。小孩子多是交予徒弟打理,沿着刘海儿齐刷刷的剪一圈,后脑帘用推子推平整,最后用鬃毛刷掸掸脖颈处的碎茬了事。我对理发总是排斥,那年轻的师傅手脚毛躁,头发茬眯了眼扎的我心慌,他又埋怨我不肯老实坐好。至于洗澡幼时倒是很少去澡堂,一是路途有些远怕回来的路上招了寒,二则是小孩子耐不住性子胡撸几下就嚷着回家平白浪费了澡票。父亲便亲手箍了一个大木澡盆。用的时候四周用塑料布围上,等我钻进去再把开口处也拢紧。后来年龄渐长,也知道害臊,死活也不愿再用,母亲也就随了我。久而久之,那木盆也消失不见,兴许是朽了被遗忘在棚子里的角落。如过往的流年,停留在时间的故国里,化了一座坟冢。只是在某一夜的游园惊梦中,又扮做那明媚皓齿的少女模样。“开戏了,开戏了。” 打锣的人挨家挨户的吆喝着。戏班子是从省里来的,义务演出,用不着掏钱买票。只是演出只办两场,白日里剧团并不开放,多是在院子里吊吊嗓,拉拉筋骨,毕竟多是外行看热闹的人,倒也无需多上心,况且接风洗尘的应酬也多,但酒却是不敢多喝,人多眼杂也怕出了丑下不来台。听到吆喝我顾不上吃完饭就着急往外跑。母亲一把拉住我,义正严辞的嘱咐可千万别乱跑,戏台上演的都是神仙精怪,多少也是有几分魂在的。若是冲撞了,罚你出了年都下不了床,天天喝苦药水!懂事后也自然晓得母亲的用心,那些神鬼之说无非是担心我贪玩惹祸。可我没敢告诉她,戏台的后台我其实跟在年长些的孩子后去过数回。壮着胆子把头探进去看,和村里人一二,也没长出个三头六臂来。开粮店的老板儿子年龄最大,怂恿我们去拿那些装在软皮箱里的木刀木枪,我突然想起母亲的话便偎在众人身后,死活不愿去碰,没什么比躺在床上喝一周药水更遭罪的事了。这时候幕前炸起一阵响锣,前面的一个孩子突然喊,快跑啊,是山里的石矶娘娘出来抓小孩了。队伍顿时乱作一团,哭喊着往外逃窜。我离得出口近跑的也及时,只不过被人攮到地上蹭花了新买的裤子,手沾着口水蹭了老半天也没见好转,急的眼泪直趟。幸好这般时节父母并没追究,只当是我走的急摔疼了腿,塞了几块水果糖在我兜里,还买了盏橘色的花灯。身着五颜六色戏服的人在台上额展腾挪,幻化成一圈圈金色的光。我拎着忽明忽暗的橘灯和伙伴们在人群中追逐着,像一尾尾光阴荏苒中穿梭的小鱼。仔细看去每个人手里提得灯也各式各样,灯笼模样的橘灯最为普通,每个置办年货的摊位都能买到。也有神气的,央求家里的大人用柳木条拗出动物的样子,小猫,小狗,小兔子,用彩纸糊好,勾勒出一双眼睛。拎在手里别提多气派了。父亲架不住扰,这一年终于开口答应帮我做一盏独一无二的花灯,架子整整用去了半根毛竹。那是一只展翅的仙鹤,我从未见过这么大的花灯,一大早睁开眼就惦记着日落。终于等到日头落下,便求着父亲把灯点上。谁料刚兴高采烈的跑出几步,那“仙鹤”头重脚轻的往下一栽,彻底变成一团火苗。父亲从我手中抢过往前一扔,不消片刻只留下几根烧焦的竹条批啦批啦在原地呲响。父亲看看正准备撇嘴哭出声的我,嘿嘿笑着说,这不挺好,花灯和鞭炮赶一起了。看完戏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父亲母亲用自行车载着家姐去镇里赶集,我在后面追赶,可任凭怎么喊他们都不曾回头来看,只是渐行渐远的消失不见。我恍惚中醒来,发现家姐和母亲把我夹在中间睡得安详。我悄悄用手摸了摸母亲的额头,正安宁的起伏,一切都好。我把身子靠她近些,看着穿过窗缝见那一抹皎洁的月色,把下巴深深埋在厚实的棉被里。也许,明日就会落雪了吧。坛主:小米辣田螺姑娘于2023_01_09 6:59:11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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