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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木樨肉

送交者: 小米辣田螺姑娘[☆★★漂流岛★★☆] 于 2022-11-07 4:32 已读 6158 次 16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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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我记事起北京林立的馆子但凡有些食客驻足的地方总少不了木樨肉这道菜,潦草几笔写在招牌某个角落,价格也是便宜。居民楼下简陋的门面,车站商场的一隅,或是夹在阴暗逼仄的胡同弄巷之间,甚至医院、学校的食堂都会弥漫着这股浓油翻炒、粗粝鲁莽的香气,仿佛家家户户的厨灶一朝一夕间便有了某种并不言明的默契,木樨肉就在这座城市的夹缝中生存了下来。

总之就这么热腾腾的一锅,香气自不必说。木耳、黄花菜、猪肉片,烩在一起,倒也谈不上卖相喜人,唯独那点缀其中金灿灿的鸡蛋让人心生欢喜。灶火滚烫灼去了猪肉的腥气,黄花菜吸饱了肥肉中逼出的油花变得锃亮起来。满满夹起一筷子到碗里,待得底下浅浅一层的米饭也被汤汁染的昏黄再刨上一口,唇齿间瞬间了市井间的浓香和谷物特有的嚼劲。木樨肉尚不能算是主菜,一盘也就十来块钱的样子,可荤素搭配叫上碗米饭,转瞬便能慰藉一副这座城市里奔波劳碌的躯壳。

对一种食物的记忆总是不经意的衍生于它与味蕾间第一次接触。可即便是同一道菜,时代镜迁的潜移默化中也会造成现实与记忆间的空缺,久而久之人们把这份失缺的空白归为一种习惯,回忆的习惯。就像我们总是执迷于过往,执迷于伤感,执迷于求而不得。这份执迷于是成了衍生出的癌,悄无声息的生长扩散,终有一日爆发。记忆的宿主从往昔的沉溺中惊醒却无能为力,于是只能在支离破碎的知交中消瘦凋零,通过回忆的化疗将所剩无几的片段从身体中剔除。

我对木樨肉最初的认知还停留在幼时姥爷亲手烹炒的味道,乃至今日难有一家餐馆能与其媲美。小时候每逢周末去姥爷家,他总会炒上一盘木樨肉。与餐馆的不同,姥爷炒的木樨肉鸡蛋额外的大,肉码也扎实,热气腾腾的堆在白色烤瓷的盘子里端上桌,黄澄澄的的诱人。鸡蛋嘟嘟囔囔的篷涨开一大片,被油煨的饱满。猪肉肥瘦相间,细腻爽滑,就着一口木耳和黄花菜嚼起来“嘎吱”作响。那种对果腹之欲最庸俗却直接的满足令桌上其它精心烹制的菜肴都了然无趣。没错,这便是我对木樨肉唯一的印象,好似它便该如此,用摘洗过须毛的黄花菜、野生的木耳和上好的里脊肉,直至后来搬到南城,离姥爷家远了,外食吃的多了,才发现普遍存在的木樨肉无非只是一盘重油炒熟的烩菜。恰逢这一年,姥爷几乎很少再下厨,对木樨肉的记忆至此坠入断层,像是一篇烂了尾的连载小说。

姥爷尚在的日子里终日扎进厨房,腰间绑着条浅黄色的麻布围裙,在方圆几步的空间里婀娜腾转,锅铲有些年头了把手一端用胶布缠了好几圈。只稍不久,一侧狭长的灶台上就会整整齐齐码满了各式美食,卤入味的酱肉,炸得金黄的耦盒,切成厚片的松仁小肚和皮蛋拼成一盘。香菇早早就浸在水里泡发,堆积的皱褶一点点苏醒过来,慵懒的漂浮在碗面。姥爷套了件棕色的衬衣,袖口磨得有些泛白。毛衣领子从领口处翻出又压实,他不喜黑白,总穿着姥姥亲手织的那件亚麻色的毛衣。针脚是最普通的平针,胜在密密麻麻的扎实。姥爷矗立在一圈菜肴之中,手上翻飞,倒像一台交响乐的指挥。三十的年夜饭总归姥爷掌勺,大人们忙前忙后,我陪着姥姥守在电视机前等待着春晚开播,在络绎不绝的家常里短中从姥姥手里接过被暖气捂暖的橘子,满怀期待的等着所有人入席。

压轴的硬菜自然还轮不到木樨肉,它就在人眼皮底下偷偷溜上了桌,用个碗盖住,直到入座的都举过了杯才掀开,依旧热气腾腾,毕竟冷掉的猪肉难免有些油腻。木樨肉没什么食用的考究,无非也就是“雨露均沾”,一筷子下去有肉有菜有蛋,塞满一口才有满足感。美中不足的是年夜饭不能敞开了吃米饭,毕竟还要留些肚子给即将出锅的饺子和守岁用的坚果和瓜子。姥爷并不主动张罗大家动筷,每当一盘菜被一扫而空时总会挑挑眉大概是成就感的表现。他的眉毛生的浓密且黑亮,只是年纪大了白了几根点缀其中格外显眼,这般浓黑的眉目蹙起来着实有几分威严,只不过在我短短几年与他相处的时光中似乎从未有此印象。后来姥爷身体抱恙,眉间的黑色也跟着衰败,最后一根根凋零脱落,只剩寥寥无几的若根毛发附着在眉眼间。自此以后,年夜饭也再没有了木樨肉。

往后的年饭多是母亲和几位姨轮流掌勺,年三十早早就赶到,择好要用的菜,肉也切盘备好。等到日头落下几分,匆匆热了锅把食材一股脑儿下了,一道西芹炒豆干,一道糖醋排骨,焖烂的肘子肉沥干水份浇上蒜末勾兑的醋汁,再从外面打包回来几道熟食,勉强也算拼凑出一整桌菜。姥爷在电视机前坐着,节目还没开始,只是滚动播放着各式各样的广告。彼时我刚升到初三,中午也不再回家吃饭。他问我食堂的伙食如何,我埋头搞鼓手机说算不错,偶尔也会有木樨肉卖,只不过跟家里做的差了许多。他听了并不言语,过了会缓慢从躺椅中撑起身,踱了几步又颤颤巍巍坐下。几个月前刚搭好的动脉支架彻底断绝了他做任何稍事剧烈运动的可能。打包回来的小炒肉取代了木樨肉的位置,细碎的肉块被倒在盘子里,姥爷挑出几块大的夹到我碗里,咬上去有些柴,只有浓重的辣椒味,我随意嚼了几下就着饭囫囵下肚,便不再动筷。他弓着背,专心吃着眼前的菜。

入了冬天气很快萧瑟寒冷起来,零星下了几场小雪,尚不及堆积就融为街边破败的泥。也许是愁于课业或是年龄渐长,我对过年的热情也越发冷淡,反到更愿把自己关在屋里和朋友煲上一天电话。大年夜多是陪着姥爷坐在客厅沉默中等候新年伊始的倒数。家宴上的忌口多了许多,医生嘱咐他要戒油少盐清淡为主,于是连坚果和瓜子也省去。就是我初中的短短三年间,他也如步入一场冗长的寒冬,生机从躯干中日渐凋零,只剩掩盖不住的溃败。心脏、面容和活力,被药剂的副作用一点点吞噬殆尽。姥爷依旧穿着那件亚麻色的毛衣,外面裹了件厚重的外套,让他看起来才不至于过于消瘦。多年过去,衣领磨得起了一圈毛边颜色也发暗隐约和他的脸连成了一片。

他以很久没再摸过锅铲,平日里也很少走动,到后来就越发沉默不语,似乎开口都变得困难。只有当我在身边时才偶尔睁开浑浊的瞳孔看向我,缓缓开口抛出个漫无目的的问题,考试考的怎么样,学校的同学相处的如何。我想想,说都挺好的。如果他精神尚好,我也会问他,身体有没有好些?答案显而易见可我依旧期待能听他亲口说些聊胜于无的慰藉。似乎是思考了下,倒是没之前那么难受了,他只是模棱两可的回答。一个狭长的药盒就摆放在不远处,每个格子都零星配了不同颜色的颗粒,上面标示着几乎横跨整日的时间,从醒来到睡去。姥爷把那些药摊放在掌心,以一种近乎停滞的速度倒入嘴中,他的手臂攀覆上深褐色的斑迹如深渊出延伸出的阴影。那些“斑驳”让我不明所以般恐惧,您可要好好休息,我别过脸尽量不再去看,只是胡乱的安慰他。

姥爷伸手示意我把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铁盒,里面只放着几块五颜六色的水果糖。药太苦了,他小心翼翼的捻起一块含在嘴里如年幼时哄我吃药时般总会塞颗糖到我嘴里。“吃颗糖就不苦了。”

我大约记事起他总会骑车载着我大街小巷里溜达,他把车蹬得飞快,卡其色的皮夹克被风鼓起像一个几欲腾空的热气球。我尖叫着张开双手拥抱他,却怎么也抱不住。兜了一大圈后我们往往不急着回家,姥爷有时会把车停在楼道旁,领着我横穿过马路到另一侧的早餐铺子,点上一屉包子或者一碗馄饨,用小碗拨出几个给我。量自然不会很大,毕竟回家还要若无其事般继续午饭。最开心的时光时是在离家几步之外的小卖部里,柜台整整高出我一头。我趴在玻璃上用手指指心仪的零食,大多都是些父母明文禁止的零食。可姥爷从不吝啬他对我的宠溺,从兜里摸出几张零钱,有时是五块,有时是十块。那些糖果有着绚丽的色彩和包装,像一枚硕大的戒指或是被做成各种动物的形状。还有些则要额外小心,它们会把整个舌头染成骇人的颜色,回到家免不了遭顿责骂。姥爷把糖纸包开递给我,耐心的等我小口一口把最后块糖渣也舔食干净,然后才把我抱上车,在风里他又会变成那个鼓鼓囊囊的气球。

自从他病了后,自行车就被搁置在车棚里。到后来就没了踪迹,也许是被人顺手牵了去。倒也无妨,他几乎不再出门,天气若是不错就在阳台上坐上一会儿。那件皮夹克自然也就派不上用场被收纳近某个行李箱里不见天日。他就这样坐着,随着一束落日余晖一起暗淡,直至最后一丝光也熄灭整个人消殁在剪影中,久久不动。那个鲜活的,在风中摇曳热气球我再也没机会抱住。

我已经习惯了那道木樨肉的缺失,也不曾再餐馆点过。北方的冬天无比漫长似乎看不到一点过去的模样。生活照旧着,父母回去后偶尔会带来些关于姥爷的消息。他越发的瘦,吃的也越发的少。再后来他们便不再提及关于姥爷的病情。我曾以为只要冬天过去他就会好起来。可他还是在小区外的柳树抽出第一缕芽的时候离开了人世。

他走后的许多年后我不止一次的有过亲手下厨的念头,网上搜过很多食谱,可无一不以失败告终。油重了鸡蛋便过于油腻,火候控制不好黄花菜很难嚼动。木耳要提前泡好并清洗干净,里脊肉要四分瘦六分花。诸多的讲究与工序终于让我望而却步。回想起曾几何时姥爷闲庭信步的穿梭在这方灶台前,他围着那条亚麻布围裙,举手投足间便多了几分从容不迫,几分眉挑烟火的写意。

从木樨肉从年夜饭上消失就注定了这一天终会到来。于是这个做得一手好菜的倔强老人在尊严面对生命的苟且彻底低下头颅前,离开了他心爱的厨房,交付了他用了半生的锅铲。如此这般,在我记忆的空缺中便仅存他干练利落的身影和每个觥筹交错团聚的日子里他挑眉微笑的模样。我想我大约再也不会吃到那样的木樨肉了,因为回忆里的人和物是不能去找的,找到了,回忆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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