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枯叶

雨依稀还是来了，砸在窗沿的斗篷上毫无规律的作响。心脏绷发出一阵钝挫的疼痛让他翻身坐起，木楞的望着外面的一片乌蒙出神。
近些日他总会重复着同一梦境，自己沿着小区花园斑驳的土路散步。花园一侧立着的水龙头也许是锈掉了，泊泊地外下淌水，连着地面腐烂的落叶一起卷走，堵住了下水口。他一遍一遍尝试着把龙头拧紧，仍旧于事无补，最后恼了火，就用手去堵，水顺着指缝漏下来打湿了袖口，一点点蚕食着体温，随之寒意向心口蔓延过来。
这个冬天小区的供暖不太稳定，后半夜屋里突然冷下来，或许是他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对寒冷便越发敏感。正是这个冬天的伊始，他上楼的时候犯了一次心梗，所幸邻居及时叫了救护车。这样的恶疾并不意外，他的心脏早已经不堪负担，先后做了两次搭桥。病危通知书也发了几次，硝酸甘油成了身边必备的东西，可就这样依旧熬过了六年。
老伴这时还在隔壁的房间睡着，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开口，这是件徒劳的事情，他现在连大声说话都近乎艰难，胸膛稍微起伏都会连着心一阵绞痛。而女人耳朵也越发不如意，两人每天话说的次数屈指可数。
他已经不太记得两人是从何时分屋睡了，大概是儿子成家搬出去后不久。她睡觉轻总嫌他打呼声吵，干脆分开睡，一住便是十几年。自打他生了病，子女便劝两人还是搬回一个屋住总归也好有个照应，况且女人现在耳朵也背了自不会介意呼噜声了。但他依旧在小屋住下，说一个人睡习惯了。
他们是经过单位介绍认识的，那个年代里实属寻常。两人很快结了婚，没多久生了一个女儿，后来又生了一个儿子。她嫁过来时年纪尚轻，家里条件也还算不错，没遭过太多罪有些娇生惯养的性子。他年长不少自然也知道包容，一过就是三十几年。女人几乎不善厨艺，甚至分不太清老抽与生抽，料酒与耗油，就连焖个米饭也总是掌握不好水量。于是他干脆把厨房里的事揽下来，她也乐得清闲。刚落下病的那几个月他尚且还能下下厨房，后几年身子实在撑不住了，女儿隔三岔五送些饭食，医生嘱咐要尽量清淡。日子久了她总会抱怨嘴里没点儿味道。
她眼中似乎只有那些无关紧要的事，不厌其烦的询问，你有没有事？没事过来帮我扶一下椅子，我要擦擦阳台的玻璃。他说，你别忙活了。这么高再摔下来。我这弯腰也使不上力，等孩子们回来再弄吧。她仍把椅子摆弄正，说等他们回来那得到什么时候，你看看这脏成什么样子了。算了指望不上你们，你帮不上忙就跟你屋歇着吧。她向来是想到哪就立即行动的性子，年纪越长便越发乖张。如今她关心的只剩灶台上积累的油垢、茶几台面恒久不变的浮尘和暖瓶里淤积层叠的水垢。而他的心力早已不足维持生活最后的体面，他只是惦记三餐热乎的饭食和睁开眼依旧能看到升起的太阳。但她固执已见，在微乎其微的叹气声中他还是俯下身握住两只椅腿，它们咯吱咯吱摇晃着，褐色的漆皮片片剥落，像萧索腐朽的枯叶。
在雨声中他靠着床头坐起身，外面偶尔响起几声野猫的叫声。他想起身去喝口水，把床头柜上的硝酸甘油握在手里。今天女儿会送来些现成的饭菜，不出意外的话依旧是一道黄瓜炒蛋，一道清炒菜心外加一碗白菜豆腐汤，一尘不变的周而复始着。他也不是未曾想过提些意见，比如鸡蛋里可以烩些猪肉，汤里也可以添些海物调剂下味道。可结果一定会被无一例外的驳回，理由自然也充分，无非就是四个字，谨遵医嘱。医生特意叮嘱为了贪那一口口腹之欲躺进病房得不偿失。可他总忍不住去想这样清汤寡水的度过所剩无几的时日就真的值的吗？
这些话到最后他还是没跟女儿提。一家人是不该划出谁欠谁的，可他知道女儿带着怨，对他或者对这个家。女儿过的并不顺遂，四十多岁赶上下岗潮，在街坊接些零活供儿子上学，后厨剩下的那些边角料她攒到一起用个饭盒装好，说是炖汤营养好。可一年一年下来，脸却瘦的脱了相。他不忍心想着帮忙贴补几分，却还要瞒着老伴。老伴不止一次暗讽，他者是把钱拿去往水里扔砸不出一个响，说到底也是外人，从小跟她奶奶过，心都不在这个家里。他很想告诉老伴那些钱都被原封不动的退了回来。女儿一直长到六岁才算真正跟着他们过，老伴一心扑在小儿子身上，女儿一条裤子打了四五个补丁也未换条新的。她的眼神总是躲闪，哪怕伸筷子去夹盘子里的肉片时也会下意识看下大人的脸色。他也不是没想过改善，但能做的却不过只是多往女儿碗里划拉出些肉食，悄悄往书包里塞些糖果，出差时捎带回几套崭新的衣裙。他希望至少女儿不要像看待她妈妈一样去看待自己。
女儿很早就成家了。婚宴规模不大但仍旧操办了几桌。敬酒时女儿独自走上前，她眼中并未透露出离家的伤感而是渡上了一层坚冰。她一字一句的问，如果我是个男孩当初你们还会把我送走给奶奶养吗。他不记得自己是否给出了答案，那天他喝了很多酒，拦都拦不住，然后瘫成一团被人搀扶着。那些酒蒸腾翻滚着沿着眼睛凝成一片氤氲，很快狼籍的掩盖了整张脸。
借着床头灯的光喝了几口水，很快有了便意。尿壶就摆在床脚的下面，他俯下身去摸，像捞月的猴子。几个月前开始尿血，大抵是波立维的副作用所致。可药还得继续吃，医生也无能为力，只是说先保住心脏要紧，其它的都是小事。先是浅红肉眼可见的变成暗红，和残存的命一起从身体里抽离。
儿子托人从美国买了些药，说是多少有些帮助。让他试试看效果，坚持了两年下来，也说不出究竟有多少效果。可老伴坚信正是这些药才要他一直挺到了今天。每次全家人都在的场合，总要装作不经意的提几句，也许更多是为了说给女儿听。你看看老二给买的进口药效果就是好，你爸吃了气喘的都匀了。女儿充耳不闻忙着手里的事，一旁的儿子也不知怎么接下话茬，只是应允着下次再多买些回来。儿子的工作说得上体面，在一家外企当上部门的主管，稍有不足的是工作总是繁忙，耽误了婚事，直到快四十多的岁数才解决了终身大事。两人这才安心，一年前儿媳生了孙女，老伴时不时唠叨让他们再生一个，他知道她对孙子有着着了魔般的执念。
有一说一，儿子每次带来的菜虽然也是清淡但显然花了更多心思。偶尔还会有些清蒸的鱼虾，儿媳妇烙的鸡蛋韭菜盒子。老伴自然不会放过这样数落女儿的机会，夹起一尾虾放进他的碗里，发了话，要说有没有心都在这菜里，平时菜钱也不是没有给你们，端来给你爸吃的简直天上地下。他咳嗽了几嗓子打断了话茬，他已经不止一次看到老伴私底下给儿子塞钱。
趁着老伴和女儿在厨房收拾的档口，他让儿子挨着自己坐下，说，你姐这么多年不容易，你多理解。儿子点点头，说，爸，您放心，我心里都知道。这样的对话已经有过几次。上一次他躺在监护室时，医院只允许一位家属探视。他也像今天这般让儿子挨着自己坐好，算是交代后事。你妈跟你们一起住多少会添些麻烦，她一辈子没吃过什么苦，性格也倔，你要多担待。你姐那边，你有能力就多帮衬帮衬，晓彤刚工作没什么经济能力，你姐又是无依无靠，有合适的你给撮合撮合，总不能一辈子孤苦伶仃的。
他抿了抿嘴，让气喘的匀些才继续说，你是家里的男孩，我对你也放心，别听你妈唠叨再生孩子的事，你们把囡囡照顾好，现在小孩功课压力也大….还有个事你得听我的，我上次让你打听单穴墓，就按那个办，不要整什么双穴。他们要问，就说是我的意思。你妈那边你也不用担心，她未必就愿意和我…算了，我说的这些话你都要记住。
监护室里总是飘荡着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味，他甚至觉得自己血管里流淌着也是如此。护理的工人走了进来，机械流水作业一样把他全身擦拭干净，胶皮手套抚上身体没有一丝温度。吊瓶中的液体顺着导管流进他的静脉，然后弥漫全身，每流淌过一处那里便似生出一片鳞甲，到最后他成了一尾奄奄一息的池鱼，头顶的灯光白灿灿的刺眼却冷若冰霜。他突然想起儿子临走时说的话，过几天就是他和妈的金婚了，等她出去就托人打副金戒指冲冲喜。想到这竟生出一股释怀，甚至取代了对死亡的恐惧。他微微吐了长长的气，金婚是不会来了。
2. 积尘
这样的雨天着实糟糕，雨水冲刷掉泥垢附着在窗户上，看起来格外污浊，房间也死气沉沉。她踉跄着从椅子上跌落，脚踝传来的刺痛让她忍不住喊出声来，哎呦，男人仍旧不动声色的蹲在地上默默的扶着椅子，如同一尊亘古不变的石雕。
她的听力愈发差了，年轻时中耳炎留下的病根。他一开始倒也未有所表现，只是每次她面露疑惑让他重复一遍时，他的眉角眼梢总会悄然攀上一丝嘲讽与讥笑，仿佛在嘲笑她的无能。那嵌进每一条皱纹间的嫌弃总能击碎她心底最后的理智。你不会慢点说吗，吼什么吼！我是耳朵不好不是脑瓜子不好。她被激的发了飙，隐约间，男人脸上的讥讽退了去剩下些许得逞的快意。
这些积怨现在都得以如数奉还。他自知无法保以生活所能给予的最后体面便只能放弃部分尊严，可这份残存的自尊在她眼里并不足以抵消报复的冲动。他颤颤巍巍的夹向一块鱼肉，袖口早已浸湿了盘中的汤汁，可他仍浑然不知的向前伸展。筷头落在鱼身上费力的凿下去，一下两下。鱼的眼睛也和他一样浑浊，呆呆的任由着去。她并不急着提醒，慢条斯理的吃着自己的饭，挑出一根根鱼刺摆在碗筷前。等他急切着把饭菜咽入喉中时，才戏虐的装作关怀到，慢点吃，还能有人抢你碗里的不成？
她很早就发现他床头那本杂志的秘密，《青年》的封页早已泛黄，书线也被翻的松散，他用牛皮纸小心翼翼将它包起。杂志原封不动的摆在床头的一角，毫不起眼。直到一次她收拾床铺的时候，杂志被抖落到地上，从书页的缝隙里滑出一张黑白照片。隐约可以看出是一副秀气的脸庞，有着南方女子特有的水灵气。照片背面是一行娟细的小字，如睹故人。
气急败坏的愤怒并未如期而至，取而代之的竟是少有的平静。她已不复韶华，子女各自成家。而维系他们之间的无非这是一纸文书，连同床异梦都算不上。想到这她只是把照片扫进垃圾桶，然后又把杂志摆放回原处。这一天按部就班的过去，饭桌间他少有的心不在焉，她看在眼里，细细咀嚼着口中的白菜，把叶梗发硬的微苦也嚼碎咽下。趁着他又一次出神，她夹起一块豆腐放在男人的碗里，细声说，我胳膊使不上力，以后你的床就自己铺一下吧。不行就放着也成。
她嫁过来时也才二十桃李年华。她是家中老幺，父母自然是想趁着还有精力为她寻一门靠谱的人家。倒也不求大富大贵，日子安稳就可以了。他年纪虽然不小了，但胜在人踏实，工作也稳定，家中没什么小辈需要照拂。于是托了人上门询问，两家一拍即合定下了婚事。
凭心而论，他算是尽心称职。知道她不喜油烟，就主动下厨。她喜欢甜食，就用攒下的粮票托人买来。对自己家也是上心礼数也足，逢年过节总会置办好年货，家里人都很满意。她也曾想这辈子就这么顺理成章的度过倒也无须抱怨。只是为何只转直下成了如今这般模样，她怎么也想不明白。
女儿刚刚两岁，她因为乳汁淤积引发了乳腺炎。婆婆让儿子把孙女送过去帮着带，她知道两家都希望她能再生一个儿子，家里的香火也好有人传寄下去。可女儿毕竟还年幼骤然分开心里也割舍不下，但最后还是妥协由着婆家人接走，男人平日上班自己又病着，着实精力有限。一直到女儿六岁，儿子也到了蹒跚学步的年纪才把她接过来，等到的却是一副游离闪躲的眼神。她自知愧对，也试着做上几桌丰盛的菜肴，卖回几件好看的衣裙哄女儿开心。仅仅六岁的女儿却举着裙子质问，说为什么她不买给奶奶而爸爸每次都会买东西给外婆，做人不能没良心。
女儿一口气把话说完，像背诵一首诗词抑扬顿挫。稚嫩的脸上还挂着几分一知半解。她却如遭雷击般怔住，声音也不自知的颤抖，你从哪学来的这话！是不是你奶奶教的。女儿惊恐的跑开了，答案已经不置可否。
无力的虚脱感翻涌而至瞬间将她吞没。婆家在城南一端，离着南辕北辙。加上平时工作繁忙，车程又长免不了颠簸，回去的次数自然不多。但这些事平时都是由他操持，想来总不会亏待婆家那边。可到现在竟像是她有意厚此薄彼一般。当初自己对这门婚事也并非毫无异议，他年龄要大上不少，条件也算不上多么优越。但总归人看着端正，而且婚后不用和婆家同居一室，这才答应了。想着天南地北倒是免对面指手画脚的使唤，可居然在孩子身上下了功夫。六七岁的孩子也到了懵懂记事的年纪，这念头一旦埋下去便是根深蒂固，于是平日对她也是爱搭不理的劲儿，一到周末就吵乎着去奶奶家住。所以又怎么能全怪她偏心儿子，女儿的心已经早已不在这了。
女儿也是在和她同一个年纪当了母亲。孙女出生那天下着雨，到处湿漉漉的泛着潮气。她和女婿守在产房外，手里拎着前一晚就熬好的鸡汤，鸡是她从市场特意挑选的老鸡，又从老中医诊所讨了些补血的药材。生产的过程并不顺利，一直守到后半夜，鸡汤的热气消耗殆尽，油脂凝结成厚厚的一层。女儿过于瘦弱，临盆的时候也不过将将过百的体重。她孕后胃口出奇的差也吃不惯婆家的菜，干脆搬回来住。吃的也不算多，一碗饭不到一半就撂了筷回屋去了。想到自己怀女儿的时候每天孕吐到昏天暗地还硬逼着自己吃下清汤寡水的食物，可她却连小米蒸的枣糕都看不入眼。女儿临产住院时她也做了些清淡的菜式去看，但女儿总是不冷不热的应付，当着亲家的面也依旧那副拒之千里的神情。一来二去的她面子挂不住，索性便不再自讨没趣。只是这口气如鲠在喉，回去和男人吼，都是被你从小给惯的，亲妈去了摆这个谱给谁看呢，白眼狼！
产房里终于有了些许动静，似乎是女儿的呻吟。她在熟悉不过。女儿出生时她也是这般足足遭了两个钟头的罪。整整五斤四两，婴儿在襁褓中哼了几声安静下来，医生轻轻在背上揉了揉，在屁股上拍了拍，女婴很快闭着眼哭嚎起来，声音断断续续着飘进她的耳朵里。虽然并非如愿是个男孩，给当这个粉扑扑挤着眉头的小家伙递到眼前时，那些被折腾到死去活来的怨气便顷刻间烟消云散了。如今那个襁褓中的女娃躺在她出生的地方孕育着新的生命，可她们是如何这般形同陌路了呢。也许隐约着传出来的粗重喘息戳中了她心底最后一处的软弱，眼泪落到鸡汤泛黄的油光上砸出大大小小的坑。
眼前单位玻璃怎么擦拭都灰蒙蒙的，抹布拧了一次又一次，脏水绞出来流了一地。她终于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厌倦，仿佛之前手臂数十次的挥舞都是一场徒劳无功的闹剧。她以为自己早以对这样的结局习以为常，耳背让她可以理所当然的活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进不来也出不去。她其实羡慕他这样心安理得的离去。
她把房间收拾妥当，坐在那张空荡的床榻上想其实我的心脏早就不跳了。
（未完待续）


贴主:小米辣田螺姑娘于2022_07_16 21:41:17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