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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路狂花

送交者: 小米辣田螺姑娘[☆★★漂流岛★★☆] 于 2022-04-01 5:15 已读 5256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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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切诺基沿着314国道迂回爬升,一侧是狰狞的山峦,另一侧则是连绵不绝的黄沙丘壑。车速一降再降,挡风玻璃上被风卷起的沙砾触目皆是,甚至掩挡住了阳光。远处的道路弯曲成层层的皱褶,看不见尽头。我们化身为车导屏幕里的一个蓝色的点在海拔超过四千七百米的公路上爬行。花老师把着方向盘一边摸抚着胸,说,完蛋,喘不过气了。看得我一阵目眩。

我们正行驶在帕米尔高原上的一段公路,距红其拉甫口岸至少还有将近四十公里的车程。车是花老师问朋友借的。五天前,我和花老师刚到塔县,租的车水箱爆了,升起股股白烟,远远看去腾云驾雾一般。所幸花老师人脉广,打电话摇人。几个朋友从乌鲁木齐开车过来,当晚痛饮赛里木,乌苏,肖尔布拉克,月下放歌,对影成五六七八人。第二天一大早新疆朋友没事人一样开着另一辆车回去,留下一辆切诺基2500,绿油油的,像台坦克。临走前,朋友挥挥手示意说,随便开撒,这车骚得很。“骚”属于新疆话里的高频词汇,相当于北京话里的牛逼。

于是我和花老师继续上路,沿着东边开,很快就驶上了赫赫有名的独库公路,路两旁的景色也像风情万种的维吾尔族姑娘美不胜收。八月是新疆敞开怀抱的月份,草原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生机。浓的是巩乃斯林海,稍淡些的是一块挨着一块哈萨克牧民的草场,乳白色的毡房点缀其中,举目望去到处是勃勃的生机。一口气翻过南天山,柴油发动机发出的轰鸣被山涧吹起的风带走,只剩轮胎碾过沙砾时偶尔响起的摩擦和花老师五音不全的花房姑娘游荡在荒无人烟的公路上。就在她接连唱了五遍之后,车子到达了库车老城。马不停蹄的逛了一圈老城,吃上一碗正儿八经的油塔子丸子汤,我们转头向西,又一头扎进塔克拉玛干沙漠的黄沙里,那些代表生命与希望的绿也随之被抹去,剩下的只有虚无与莽荒,除了黄沙,这台切诺基成了天地间唯一仅剩的颜色。九百公里连绵不绝,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天还依然亮着,倒灌进车窗的劲风中多了股烤包子和拉条的香气,大清真寺高耸的人穹顶已经隐约可见,又过了一会,风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街巷间弹奏起的冬不拉和梵语。我们松了口气,喀什终于到了。

2

车前盖泛着惊人的热气肉眼几乎可见。我们决定休整一天,巴扎里蹓跶一圈,茶馆坐上一坐,捧着刚出炉的烤馕和包子转着啃一圈。傍晚时分我们从人民西路一家山东饺子馆出来路过一所小学的操场,几个小巴郎正风风火火追着球跑。我们心血来潮非要人家加一个下场,结果惨败,有个身披曼联七号的小孩,光着脚跑的飞快,一人就灌了我们三球。花老师全场飞奔,眼神防守,全程吃土。最后做为战败方,请了每人一根绿疆大板儿冰棍儿作为奖励。

正好花老师有个朋友在喀什经营民宿,一顿大酒跑不掉。冰镇夺命大乌苏果然名不虚传,一瓶下肚,花老师脸通红,拉着朋友问,那个喀什房价一平多少钱啊?

这属实是北京人一大陋习之一,走到哪都好打听上一嘴:房价多少一平? 朋友倒是不以为然说,市中心的新盘也就五千多点吧,估计整套下来不够你们学区房的一个厨房。花老师酒醒了一半,眯着眼睛又问,外地限购吗?朋友直乐,限个屁,随时欢迎花老师为新疆建设添砖加瓦。

北京人一般把女子分三类,大妞,飒蜜,还有那女的。花老师一般都自称,我,一北京女的。这其实是一种返璞归真的称呼,类似于武侠小说里的扫地僧。和我这种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不同,花老师大学读的酒店管理,刚毕业就进了对外单位,兢兢业业,稳稳妥妥干了四年,混到了部门经理。收入翻了几倍,无非就是鸡毛蒜皮的事几乎每天上演一遍。花老师每天六点准时从西城的家出发,挤两个小时地铁奔国贸,车程刚好够读完一篇约翰.契佛的短篇。她对欧茨、德里罗,多克托罗、余华、莫言如数家珍,不论《南方的夜》还是食指的诗都能大段背诵,每当有人夸她厉害的时候,她就一个劲儿摆手,别别别,我就一北京女的。那一刻,西城地铁站明晃晃的灯光打在她身上,那不是灯,那是唐朝的月。

我第一次碰见花老师是在乌鲁木齐的散客团里,约莫着十来人,在当地安排好的馆子里吃大盘鸡。我亲眼目睹了花老师是如何从娱乐八卦聊到民生福祉,一筷子夹走四五片冷盘牛肉;从996聊到股市,一筷子扒拉走一小盘米肠子;又是如何从楼盘楼市聊到泡沫和限购,其间大盘鸡上桌,花老师嘴上不停,如双轨一般连啃四五块鸡胸肉。最后桌上推盏掷碗,喝到最后,只剩理想。

我才知道花老师原来早早就改行成了民营企业家。十几年前北京的房价跟现在一比简直是白菜价,三环内好多顶着四合院名头的平房上市卖,花老师琢磨了下果断出手,跟朋友借了些钱,把自己房子抵押盘了一间下来,所剩无几的钱拿来简单装修了下改成了民宿,工作干脆辞掉,专心经营她的客栈。那几年旅游业红红火火,民宿也跟着开始盛行。看着账面上的钱终于开始宽裕,花老师心里才总算踏实下来。

3

加满了油,“坦克”嘶吼着继续开往红其拉甫口岸,在塔吉克语里意为“血染的通道”。当海拔超过了四千米时,世界突然静了下来,阳光一瞬间光芒万丈。天宝年间,大唐安西都护高仙芝率万人众从此地入西域,千里奔袭小勃律。帕米尔高原、塔什库尔干河、阿拉尔斤草滩、雪山、峭壁,围绕着这条丝绸古道交汇成一个巨大的砻,延着喀喇昆仑公路继续往南一直可到巴基斯坦北部的城市塔科特。确切的讲红其拉甫更像一个地处高端的鞍部,四通八达,但每一条路都是下山路。

一九年疫情爆发,旅游业几乎停滞,花老师的民宿自然也在其中。排满了三个月的订单一夜间全部打了水漂,刨去平台退款账面上几乎所剩无几。花老师咬咬牙又自己掏了笔钱出来把员工的遣散费补全,彻底成了孤家寡人。最主要的问题是没了收入来源,但银行的贷款还得按揭还,每天一睁眼什么还没干就先欠了银行大几百。日子一下子皱巴起来,儿子上学一年的吃喝用度也要个四五万块。眼下只剩两个法子,一是关了店把房子卖出去。可正赶上新的限购政策出台,这样的胡同房卖不上价,算上中介费和要缴纳的税,搞不好还得亏钱。花老师精明一世不可能在这种节骨眼上掉链子。客栈不关门那就只能当住房租出去,每个月能收上个大几千块钱的租子补贴家用。可无论选择哪种方案都意味着她和儿子都必须搬离这个熟悉又繁华的地方住到更远的父母家里。远离几步之遥的商场超市小吃街,听不到吊嗓、鸽哨和吆喝,告别宽敞的卧室,一体化的厨卫和那些攀在窗框两端的藤蔓。也同时意味儿子将离别自己熟悉的伙伴和偷偷摸摸写信给的漂亮老师。花老师小心翼翼试探,说,咱们搬去爷爷奶奶家住上一段时间怎么样?天天有酱排骨吃。儿子一口答应,好啊。花老师又说,那你可就见不到那些小伙伴了。没想到儿子挠挠脖子毫不在意的回答,哦,那不是还可以天天见到妈妈嘛。

4

车子在红其拉甫停留片刻,调头往回开。盘下了几个山头,花老师把车开到视线稍微开阔点的路旁停下来,她打开双闪,头靠在车枕上,说,不行,胸闷得喘不上气,我抽根烟歇一歇。很快她指间点燃一根纤细的香烟,淡淡的薄荷味飘散开。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各自望着远处的慕士塔格山峰的阴影出神。我想起那副名为《她在花丛中》的画作,如画里的少女此时也颇有几分愁欲断的意境了。花老师潇洒的把烟灰从半开的车窗间弹落,说到,其实我决定选第三条路。

我问她,是什么?

花老师说,她之后联系了原来的单位,对方看中了她英语好经验也丰富,聘她白天帮着带几节网上培训课,晚上翻译些文稿。虽说工作量挺大,收入却比不上之前,但至少可以暂时维持住现在的生活。所以她没怎么考虑就应下了。

我又问,那你那病不养了?医生嘱咐你要注意休息的。这样会不会太冒险了?

花老师笑笑没看我,她小口小口抿着烟说,有什么好想的,喝口水都有危险。人家都削尖了脑袋把孩子往好校区里送,我再不济也不可能把我儿子往下推。我想再拼一把,这次抗不过去,我认。

我问她什么时候做的决定。花老师打着发动机喊了一嗓子,上路啦!究竟是在何时呢,塔县的酒醉之夜?塔克拉玛干沙漠里的狂飙?喀什与孩童间的球赛?亦或是开上红其拉甫垭口的某一条下山道时。已经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决定了,百般种困惑与纠结便凝结成一条路。花老师自己也说了,人活着得有面儿。先得自己有本事挣面儿,别人才会给面儿。

太阳终于开始落山,把两侧的山峦拉的老长。行驶在这般冗长的倒影中,人也变得有些恍惚。GPS一成不变的提示把我们拉回到现实。距离目的地还有53公里而油表里只剩不到一小格油了。

当时途径塔什库尔干县城时还有将近半箱的油量,我们一心赶路并未选择把油箱加满。因为按照这几天的经验,这半箱油应该足以开个来回。而且我们近乎盲目的乐观,相信不远处再开出几公里总会出现一座油站。

结果就是开到现在连个此处加油的牌子都没看到。

我幡然醒悟,海拔高的地方发动机燃烧不完全,导致实际油耗也跟着拔高。花老师抱怨道,你这马后炮压根儿没点屁用。

让人绝望的除了中石油的覆盖率还有联通的信号强度。手机此时除了放歌和照明形同虚设,我们只能祈求切诺基能再“骚”一点,至少坚持到看到户人家或者对面来车。

车子在山道间又坚持了四十多公里,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尖啸,紧接着车身猛的一顿,熄了火。

梅老师试着扭动了几次钥匙,都只是发出阵阵嘎哒嘎哒的空响。她下车,狠狠摔了把车门,骂了句大爷的。

过了八点,白昼积攒的温度正迅速逝去,山风已经有了几分凛人的寒气。车导显示距离县城还有最后七八公里的路程,我提议,干脆一起走回去,说不定运气好中途就拦到车了呢。花老师估计被风吹僵了脑袋,说大晚上的不安全,要不你跟车里待着,我一个人回去找人帮忙。

我气得知书达理的范儿都装不下去了,直接怼回去,您可歇菜吧。这荒郊野岭的您一个人能安全到哪去。且不说就您那体格,我可不放心。

于是我们还是决定弃车步行。埋头走了一段,再回头看竟也走了老远。绿色的大切诺基在视线中缩成一团,也许它会成为那些高原动物临时歇脚的幸运住所,土拨鼠蜷缩在轮胎的间隙打盹儿,狐狸攀上车顶嬉戏,帕米尔高原上的棕熊会姗姗来迟,倚着车门蹭痒。

我们不知疲倦的在月下赶路。高原上的月彻底升了起来,皎洁而庞大,把前行的路也照亮。那月光把花老师镀上了一层银色。她越走越快,到最后像个起舞的精灵跑出一段距离,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我说,
前面的路就快到了。

周末愉快啦



贴主:小米辣田螺姑娘于2022_04_01 5:22:22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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