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七岁那年，小区门口传闻有流氓出没。民警排查了数次都没个风吹草动，可我爹还是本着居安思危的态度非得趁着放假送我学个一招半式防身。他有个老哥们是开拳馆的，姓王，小区里的人都管他叫王胖子。
我心里打十二个不愿意，我更想学的是跆拳道，倔强的马尾，白色的道服，漂亮的回旋踢。这不比打拳的强，小时候玩拳皇就数美国队最菜，扫堂腿都没有，把把挨打。
我爹交代几句走人了，我没告诉他我偷偷叫来体校读书的堂哥掠阵，插着兜，一脸嫌弃的看着破旧拳馆外的牌子。
王胖子直乐，小姑娘怎么个意思，嫌庙小？
他身后跟着几个高矮不一的青年，笑嘻嘻的看热闹。其中有个大高个足足比别人高出一头，正歪着嘴打量。我指过去气冲冲的说，我们跟他比划比划，点到为止，十招之内他能把我哥撂倒，我就服，不然您就亲自把我送回家，省得我爸唠叨。
堂哥捏捏指节登场，刚放下句话类似“我乃零陵上将邢道荣”的场面话。对面那个瘦高个身形一晃，一眨眼的工夫人已经飘到跟前。还没来得及等我开口提醒，堂哥一米八几的大个就直挺挺的扑街了。
王胖子施施然的走过来瞅了眼婴儿般安睡的堂哥，开口安慰，没事没事，出手搂着劲儿呢，躺个半个点就醒了。我张着嘴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还好过了一阵堂哥慢悠悠的醒转过来，眯着眼睛满脸都是我是谁，我在哪，我咋了的表情。众人把他从地上搀起来，七嘴八舌的嘘寒问暖。我问，教练呢？
那帮人努努嘴，人回去了，叫你明早七点准时来，别迟到。
2

我的学拳之旅也算正式开始。早上七点开始跑步，绕着小区一圈又一圈。完事接着跑-负重跑，折返跑，冲刺跑，绕着沙袋跑，一直跑到眼冒金星早饭吐个干净。一周下来，连拳套的影儿都没见到。
我一边跑一边盯着举着个茶缸在场边喝茶的王胖子，恨的牙痒痒，早知道光跑圈谁还来这遭罪。
终于熬到午休，我扒着擂台缆绳看师兄们练拳。一双双红黑色的拳套在空中不知疲倦的挥舞，击中沙袋发出沉闷的碰撞声。胶皮鞋底在汗迹斑驳的地板上摩擦摩擦，似魔鬼的步伐。
我一眼认出那一拳把堂哥撂倒的高个，正玩命跟一只沙袋较劲儿。双拳像雨点般倾泻而出，丝毫没有减缓的趋势。
按资排辈他算是拳馆里的大师兄，也是实力最强的一个。
几个年纪和我相仿的师哥没少笑话我，说你眼光还挺牛，放最狠的话挨最毒的打。
有一次他们几个侃大山。一个年长些的师兄说，拳手也是分类的，有的是天赋异禀，有的是埋头苦练，还有的是天赋加苦练。我好奇，那咱大师兄算哪种？那人撇撇嘴，他是拿命填那种。
这话没说错，拳馆里的人都见过大师兄是如何玩命的。为了锻炼手腕的力量，他把铁饼吊在手上抄起一对哑铃一下一下卧推，麻绳硬生生嵌近肉里，勒出一条暗红色的印儿。大师兄随手拿碘酒涂了涂，没事人一样招呼身边的人，走着，吃刀削面去。
一直以为打拳只要有一膀子力气就够了，现在才知道其实对身体各个部位也都有极高的要求，比如腕力不够很难维持手型的稳定，尤其是勾拳和摆拳，怼伤了手是常有的事。
拳馆开到七八点，大家陆陆续续回家。大师兄不走，跟储物室支了张折叠床就睡在馆里。除了逢年过节被王胖子拎回家吃顿年饭，大部分时间都在拳馆度过。没人知道大师兄家在哪，只知道十年前是王胖子把他从派出所里捞出来的。
那时王胖子还没开拳馆在朋友的酒吧看场子，那几年酒吧还是新兴事物，来的基本都是些年青人，争风吃醋喝醉酒闹事时有发生。
有一次在店门口，几个男孩围着一个人打。被围住那人身处下风，一次次被踹翻在地却一脸狠劲，爬起来又继续往前冲。王胖子叼着烟冷眼看着，发现那男孩也并非毫无章法，而是护住脸专往对方领头的身上招呼。架没持续多久，闻声赶来的民警把一群人都押了回去。王胖子扔了烟，说了句有点意思。
等酒吧打了烊，王胖子去所里跟朋友打听，这帮打架的基本都是未成年，家里来人都领回去了，只有你说的那个男孩没人领，还跟屋里关着呢。王胖子找到人，盯着对方那张稚气未脱的脸笑眯眯的问，想不想学拳？
那男孩歪着脑袋，刚开口骂了句，操。硕大的拳头印在他的肚子上，一股翻江倒海的巨疼让他一阵剧烈的咳嗽。王胖子弯下腰又笑眯眯的问，想不想学拳？
3

连着跑了两个星期，王胖子终于松口：从明天起你就不用自己跑了，你大师兄带你跑。
天还黑着，我揉着眼睛哆嗦着来到拳馆前，大师兄正在压腿，也不等我寒暄几句，打了声招呼起身冲了出去。
我咬紧牙跟后面追，一开始还能模糊看到个影子，跑出几步干脆无影无踪。等我踉跄着返回拳馆，他已经在台上打起沙袋了。
于是第二天我特意早早就睡下养足了精神，才勉强吊在他身后，还没跑出五百米已经感觉灵魂出窍。师兄的跑法也异于常人，先慢跑个一百米，紧接着一段冲刺跑，然后是一段步伐练习搭配组合拳。慢跑、冲刺、出拳，循环着进行。
王胖子偶尔会来监督，骑了台电动车在后面突突。安全头盔紧紧卡在他头上像一顶巴别老爷的小圆帽，看起来有些滑稽。王胖子对我关爱有加，总说些温情励志的话，哎哎哎看着点脚下、别急慢点慢点把气喘匀了、外套穿上风一吹保准着凉。这边嘱咐完转眼看向大师兄时立刻凶神恶煞起来，宛如大型精分现场。嘴里也不闲着，“温柔”鼓励：你他妈没吃饭吗？街边买卖菜的大妈跑的都比你快！要不要老子拿鞭子在后面撵着你！
有一说一，小区街边卖菜的大妈跑的真不慢，抱着两捆菜都能跑在城管前面。
也许是嫌口头无法表达自己那份爱之深责之切的心意。王胖子从车座下抽出一把折叠尺，朝着大腿根冷不丁的抽过去。他下手毒辣，尺子每次都准确落到同一个地方。被抽到的地方跟被马蜂叮了似的，火辣辣的疼。师兄毕竟是血肉之躯，两条腿跑不过两个轮子，疼的嗷嗷叫。有一次急了眼，转过身飞起一脚把王胖子从车上蹬下了水沟。等他气急败坏爬上来，师兄早就溜的不见人影，留王胖子一人在原地跳着脚骂街。我笑得直抽抽，假装没事一般瞅着路旁的电线杆。
中午王胖子再出现时已经换了身衣服，好像失忆了般没再提挨了师兄一脚的事。大家照常打沙袋，我在一旁跳绳，练习步伐。王胖子溜达了一圈，把我叫到一侧：来，试试俯卧撑能做几组。
我拼了老命在地上扑腾了一阵，哼哼哈兮做了十个。
王胖子不置可否：还行，从明天起加一个。
于是十个，十一个，十五个，二十个，直到五十个。

4
拳馆毫不起眼的角落里挂着王胖子的教练资格证，陈旧的展柜里摆放着各式各样比赛的奖杯。拳馆的迎新仪式上王胖子语重心长的对我说，别害羞啊，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仔细想了想，问到：咱这是正规场所吧？
他憋的脸通红，像头被激怒的耕牛，喘着大气：你这小姑娘长得挺顺眼，咋说话这么隔应人呢。我还能教你假把式不成。
我又问他，王叔您是职业拳手？
这次他倒是没说话。
我一直挺困惑，像王胖子这样半辈子都在拳台上，除了比赛就是训练，奖杯也拿了不少，怎么到头来还只是个“业余选手”。
这话可不敢当着王胖子的面提，我只好去问大师兄。他正往手上一层层缠着绷带，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损上王胖子几句，只是默默的说，职业哪是那么好打的，一千个业余杀出一个佼佼者；一万个佼佼者里决出一个拳王。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就是职业拳击。
接触久了我也渐渐明白，除了比赛的强度和赛制不同，其实业余拳手反而更像是一种职业，每天朝九晚五的训练，参加特定的比赛，一切都是规划好的。而职业拳击的世界里只有淘汰与生存。
二十四英尺的拳台上，没有体校编制、运动员评级，没有“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甚至也没有为国争光。在这里你只为自己而战，是一飞冲天还是大浪淘沙都只靠一双拳头。
只能拼了命练，玩了命打。再无其它后路。
那些退下来的业余拳手，大多还能重新分配到新的岗位，到学校任职个体育老师、健身房当个教练或者也像王胖子这样开个拳馆带带徒弟。而一个职业拳手要不踩着别人登顶，要不成为别人脚下的垫脚石。
“我已一无所有，我将倾其所有。”
有人对拳击狂热，是因为它给予世道不公中少有的公平。流的汗挥洒的血是左右胜利的唯一筹码。出身高贵或低贱，贫穷或富有，在拳台上毫无意义，人们最终铭记的只有最后站在台上那个人。
大师兄说很多拳手会在比赛前把对手的照片挂在拳馆最醒目的地方。在全身累到痉挛而剧痛时抬头看看这个人，心中便有了执念，今日之痛皆拜你所赐，来日必加倍奉还。
我问他，师兄那你挂的谁的照片啊？
“谁的都没挂，因为那个人我每天都能看见。”

5

我自以为每天早饭能吃下五根油条已经算是能吃，和大师兄一比只能算是儿童饭量。他正为了准备邀请赛特训，除了一天三餐，每天都如同饿死鬼一般跟拳馆里游荡，见到人第一句就是，有吃的吗？
结果乐极生悲，比赛前称重前一晚压秤了整整一公斤。他苦笑着出去跑圈，整整跑了一晚上，回来时脸缩进去一圈，一脸被掏空的的萎靡。上称一量还是超，干脆剃了个光头，眉毛也削掉。体重卡在最后五百克死活下不去，眼瞅着离称重仪式不到一个小时，师兄没辙了，丧着脸去找王胖子。王胖子踱着步子跟屋里走了几圈：事已至此，只能用这招了。说完他从抽屉里摸出一瓶透明的药剂，顺手塞了两卷卫生纸给师兄。嘴里骂：赶紧给老子滚厕所去，再超把你腿给卸了。
大师兄一脸悲壮的仰头干掉药水。随后整整在厕所里蹲了半个多钟头，最后还是王胖子派人把他从里面搀了出来。
好险最后体重压线过关。之后大师兄躺在医院里输了整整一天液。比赛安排在三天后，一开场大师兄就进入了狂暴模式，把对手顶在角落一顿捶。
6

五场邀请赛大师兄干脆利落打赢了四场，最后一场因为点数稍逊落败。这下名声终究是打出来了，很快有职业经纪人找上门来，说可以帮他安排东南亚的拳赛，那边赛制比较健全而且场次也多。这次大师兄没有拒绝，把门关上想了一夜。
第二天他找到王胖子说自己决定出去闯闯。王胖子没搭话瞅着拳台上正在热身的一众徒弟。大师兄说，我要退馆。这一次王胖子终于有了反应，他把茶缸放在一旁：行啊，想出师那就按规矩来，你在台上把我放翻就可以走了。
大师兄愣住了，台上热身的师兄弟也都鸦雀无声。这么多年王胖子除了比划比划架势指导下动作，谁也没看过他真正出手过。毕竟这已经是一个体重过百走几步路都呼哧带喘的人了。
王胖子自己缠好了防滑带，把拳套紧了紧，翻身上台的时候险些卡在栏绳间。等他站稳了，招呼大师兄：嘛呢？还等我请你上来啊！
大师兄嗫嗫说到，我不想跟您打。
王胖子蹭蹭额头的汗，又朝大师兄摆摆手，快点来嘛。语气格外娇羞。
大师兄深深吐了口气，走到另一侧，认真的把拳套佩戴好，然后一个箭步迈进拳台。他双手合十向王胖子躬身一拜，起身时，脸上已经没有了一丝局促与不安，取而代之的是勃发而出的战意。
电铃刚一响。大师兄摇晃着身形贴了过去，他的打法凶悍，开场前十秒一贯靠抢攻掌控节奏。而这边王胖子看起来就狼狈了许多，似乎连出拳反击的机会都没有，只是护住了头被一步步逼到了角落。大师兄左手连续几记直拳点中，终于王胖子双手被震的裂开一道若大的空隙，半个面门都暴露出来。“机会”，大师兄眼神一凛，后撤半步肩膀甩开一道弧线，一记摆拳连带着整个人都冲了过去。劲道太大了，拳套划过一阵裂空的嘶鸣。王胖子两只手甚至都来不及抬起，何况他那张脸目标那么大，根本防不下来。
我们惊出一身冷汗，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那张大脸竟像凭空消失了一样，摆拳擦着王胖子的头顶呼啸而过。王胖子猫着腰，肚腩隆起一座小山。他左手轻盈的抬起，和大师兄的脸撞在一起。看起来就像是大师兄主动把自己送到了他的拳上。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间发生，大师兄已经仰躺在地，连数秒的步骤都省了，KO。
整场较量结束，一分十五秒。王胖子只打出了一拳。
就这一拳打碎了大师兄所有的骄傲。大师兄打拳的套路和习惯，他再熟悉不过。
王胖子如多年前两人在派出所相遇时那个夜晚，弯下腰把拳套一只一只砸在地上，却一改以往吊儿郎当的不正经，而是一字一句的骂，刚学会走就惦记着跑了？老子当年省级冠军拿了三次，队内成绩四十七战四十三胜，就最后选拔赛输了四场。结果呢，结果就是我现在什么都不是！你想打职业就得记得，要赢！今天就算给你长个教训。
王胖子说完把汗津津的背心脱掉光着膀子走了。我们赶紧上台把大师兄扶起来。门口传来王胖子的声音，心态浮躁，步伐沉重，招式僵硬，差的远呢。
我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千万别招惹胖子，特别还是会功夫的胖子。
7

地处不夜之城成都的洲际大酒店金碧辉煌，身着华丽的宾客们陆续入场。奢华璀璨的酒会并不是今晚的主角，”。
亚洲羽量级新人资格赛即将在酒店的教堂广场开赛。规则和国际赛事基本相同，赛制稍有些不同，一场定胜负，最后产生的胜者将获得参加世界大赛的名额。
这个名额大师兄等了太久。
第一场大师兄对阵一名来自缅甸的拳手。仅仅开场三十秒，对方就被大师兄一记刁钻的勾拳打中下巴，比赛终结。
第二场对手来自韩国，水平强了不少。两人互有攻防，打到第四回合对方体力下降被大师兄抓住空档凿中肋部，摇晃了几下摇摇手示意放弃。
第三场对阵日本选手，据说以前是足球俱乐部踢后卫的。一直鏖战到第六回合仍未分出胜负。打到时间殆尽，大师兄险胜几个点数，晋级到了半决赛。
不愧是搞过足球的，防守意识就是好。大师兄嚼着牛肉干由衷赞叹道。
半决赛是一名泰国的拳手，据说打过很长一段时间的黑拳，经验老道。果不其然刚刚开打一个回合，趁着背对裁判的时机，大师兄一记左手直拳，对方护住头部，把肘尖略微翘了起来。
熬到回合结束，大师兄阴沉着脸：师父，被他阴了。
王胖子隔着拳套捏了几下，大师兄立刻露出一副吃痛的表情，伤的明显不轻。“能坚持吗？”王胖子问。
大师兄把牙套重新咬紧，点点头。
简单冰敷了下，喷上止疼药。王胖子帮师兄紧了紧拳套：别让他活！一开场，大师兄就孤注一掷全力进攻，眼里全是疯狂的怒意，双拳倾泻而出，全然看不出一点受伤的架势。
没等到回合结束，对方的教练把白毛巾扔了上来，自己的选手已经无力招架，打下去也只剩被击倒的结局。大师兄没有和对手致意而是迅速下场离开，整只左手已经没有知觉。
医生举着拍出来的片子严肃的说，左手中指关节严重错位，食指有轻微骨裂，建议尽快手术，比赛是肯定打不了了。
王胖子眉头紧锁，问，除了手术有别的治疗方案吗？
有，保守治疗,恢复周期也慢。期间一旦出现二次损伤，别说手指整只手都可能保不住。
王胖子听了立刻拉着大师兄起身，走了，不打了。回去养好伤再说。
大师兄杵在原地不肯挪窝，师父，我不能走。
王胖子也不顾当着众人的面，一脚踹在大师兄的屁股上气急败坏的骂：你个混账玩意，没点脑子！还打个屁！把手废了以后的日子还过不过！
大师兄不动，师父，就让我打吧。
没得商量。
就剩一场比赛了，我一定能打赢。
没得商量。
哪怕训练时脚底磨的血肉模糊都不曾皱眉的大师兄哽咽了，他双手捂住脸，声音断断续续从指缝间传出，已经撑到最后了，我真的不甘心、不甘心啊….
王胖子拨了好几通电话，眼睛熬得通红。最后，一个之前在省队里队友给他推荐了一位擅长推拿正骨的老中医。请人连夜飞到成都，下了飞机直奔酒店。老人摸了摸大师兄的手指，就往外轰人，去去去，看什么热闹，闲杂人等回屋待着。尽管隔着一道墙我们还是清晰听到大师兄不绝于耳的惨叫。
约莫着过了一个小时，门开了。王胖子毕恭毕敬的送老中医到楼下。我们冲进屋里探望，发现大师兄正趴在床上无力的呻吟着，不争气的眼泪从他嘴角流出把枕头打湿了一大片。
万幸决赛还有一周才开打。王胖子严禁大师兄再练拳，安心养伤。大师兄就趁着王胖子出门，把左手背在身后，训练步伐和右手。
老中医成了拳馆的常客，一周来个三四次，给大师兄推拿。我看着他每次呲牙咧嘴的劲儿觉得新奇，借着午休的档口找到老中医问他能否也帮我按按手腕。老人把手一搭，我顿时觉得如遭电击，又酸又疼，直从牙根往外冒冷气。这位该不会也是打拳转行的吧。
8

夜幕低垂，迎宾的礼仪小姐缓缓推开场馆朱漆般鲜红的大门。决战即将拉开帷幕。宾客、记者、观众陆续入场，到处人声鼎沸，而所有视线聚集的焦点都是场馆正中央一座白色的拳台。
这一战大师兄对阵来自柬埔寨的拳手，也是本次赛事的夺冠大热门。
对手一上来并不急于进攻而是游弋在大师兄的左侧身位，时不时的试探。大师兄左手负伤的消息并不是什么秘密。这一点从他稍显阻塞的动作也不难发现。每一次挥拳对于他都是不小的负担，但拳台上由不得一丝一毫的犹豫。
柬埔寨人毫不掩饰自己的策略，用对拳的手段赤裸裸的“咬住”大师兄的左手。脸上看不出任何怜悯或羞愧。
这便是职业拳赛。站在台上只有你死我亡。
我们在场边看得窝火，扯着嗓子骂，孙贼儿，小人王八蛋！就会玩阴招！骂的起劲，师兄扒拉我：咱们骂的人也听不懂啊，师妹你不是会英语吗，你用英语骂他！
于是Fuck Fuck Fuck !
王胖子没跟着我们一起闹腾，抱着肩看着台上一语不发。
回合结束前，大师兄脚下一顿被对方打中眼角，拳锋撕裂开一道口子，血流了一脸。
赶紧用止血针草草缝上，以利再战。
比赛进行到第三回合，大师兄明显体力下降，攻势逐渐弱了下来，只有护着头不停的闪躲、近身搂抱被分开又抱住。台下一时嘘声四起。
柬埔寨人把大师兄逼到角落，几套组合拳砸过去。大师兄似乎被打散了拳架子，两只手摊开在身旁。对手看到机会，马上一记恶狠狠的冲拳砸向大师兄的面门，似乎一切已经结束。
我突然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这不和王胖子出手时一模一样吗。果然大师兄满脸疲惫的神情一晃不见，他把头迅速埋下，同时右拳准确的击中了对方的下颚。
我们叫好的庆祝声提到喉咙一半。本该紧随而至的左拳迟迟未到，几秒的工夫，柬埔寨人已经从短暂的晕眩中挣脱，飞速的退开，眼中全是死里逃生的惊恐。
王胖子狠狠锤了下拳台。这是他倾囊相授给大师兄的杀招，专门以弱克强。如果不是因为大师兄左手负伤，柬埔寨人早就躺下了。可惜运气也是比赛的一部分。
躲过一劫的柬埔寨人脸上已经没有了一开始时的急躁与轻视。他摆好架势，慢条斯理的靠近，浑身散发着阴冷的气息，像一只匍匐狩猎中的猎豹。
他清楚的认识到眼前这个人绝非一般的对手，对胜利的饥渴甚至比自己还要浓烈。
这注定会是一场生死难料的战斗。
9
最后一回合开始前，大师兄已经点数落后，唯一的胜算就是击倒对手，这样的几率微乎其微。他已经摇摇欲坠，随时都可能倒下。左手的绑带已经被血染红，右眼肿的像个鸡蛋，勉里才能睁开。只剩意识里有个声音一遍一遍告诉他，能赢！
大师兄坐在角落短暂的休息，胸口像一只老旧的风琴剧烈的开合。他看向王胖子说：师父，我能赢。
王胖子给他戴上拳套：你能赢！
第六回合的锣声响起，大师兄义无反顾的起身站到拳台中央。我们不再奢求他能奇迹般获胜，只是期望在终场前的一秒他依然可以站在这台上。至于胜负就交给叵测的命运来决定吧。
柬埔寨人也不再节约体力，近乎疯狂的抢攻。靠点数取胜不是他想要的结果。大师兄节节败退只能靠在栏绳上维持住身型。观众席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喝彩，这是一记精彩的勾拳，穿过防守把大师兄打了一个趔趄。他半跪在台上，右手牢牢拽住栏绳，左手高高举起像赶来的裁判示意自己仍可以打。
裁判询问了几句，比赛继续。柬埔寨人终于流露出嗜血的笑意，这意味着猎物已经十拿九稳。他索性放弃了防守，任由大师兄的拳打在身上。趁着收拳未老，打出一记凌厉的大摆拳，整个拳头凶狠的砸在对手的脸颊。大师兄应声倒下，如同一只破败的沙袋。
“十、九、八、七…” 结局似乎已经注定，观众也开始起身离场。柬埔寨人仰头咆哮着，迎着鼓掌欢呼的人群，庆祝自己的加冕。
那掌声响了一阵突然沸腾起来，彷佛是离席前发现了电影结束前的彩蛋。那些本来已经准备离开的人都停下脚步，陆续有人葱座位上站了起来。
等他转过身，瞳孔中再次出现同一个身影。那个人已半跪在地上，双拳却摆好了再次迎战的架势。
我们疯了一般的喊着大师兄的名字，喊到泪水失控灌进嘴里。王胖子也失去了理智，挥舞着毛巾不断嘶吼着。也许台上这个身影把他带回记忆中金黄斑斓的岁月，让他想起那个初次见面就敢冲他挥舞拳头的少年。
胜负已经毫无意义，柬埔寨人即将登上冠军的宝座，现在唯一的悬念是加冕仪式会被他的对手拖到何时。大师兄只是抱住头摇摇晃晃的站立，能做的只有竭力贴近对手的怀里。对手的攻势不减，但力量也在逐渐下降，可仍致命。大师兄像一只大海里的孤舟随时会被掀翻，可一次又一次的撑了过来。他的身子大幅打着摆子，下肢却像钉子一样牢牢固定在地面。
那是每天十公里跑换来的肌肉记忆。
眉骨的线又开了，血迷住了眼睛，干脆阂上。裁判并没有暂停比赛，这已经是比赛的尾声，一切都交由拳手来终结。
所有的人都被这样的惨烈感染，他们挺直了身子高声叫喊着，国语、柬埔寨语、英语、西班牙语交织成一股股巨大的声浪，这还是头一次有人为一个即将落败的拳手而欢呼。
柬埔寨人并不甘愿这份风头被抢去，红着眼冲过去，用拳头，用肩膀，甚至用额头，只求能击倒眼前的对手。
五…四…三…二…一！回合结束的锣声在众人高呼的倒数中响起。
裁判立刻上前，推开了打红了眼的柬埔寨人。
大师兄朝着我们所在的方向，咧开嘴，牙龈挂满了血块，笑得无比难看，随即整个人四仰八的倒在台上，硕大的探照灯光把他整个盖住，和血迹斑斑的拳台融为了一体。
 10
这一战打完，大师兄反倒名声大噪。有一些世界有名的经济人公司闻声而至。这一次王胖子没在阻拦，在那些名片里反复权衡，终于敲定了一家来自美国的专业体育公司。
临别前，王胖子把展柜仔仔细细擦了个遍，然后把大师兄比赛用的拳套摆进去。他避开还在训练中的师兄弟，把大师兄叫到身侧，偷偷摸摸递给他一张银行卡：这几年你比赛赢的奖金我都给你存起来了，能教的我都教给你了，你现在就算正式出师了。
大师兄颤抖着嗓子，师父…..
一边去，鼻涕别蹭我衣服上。别大手大脚的，花里胡哨的东西少沾！
嗯，我懂。
但吃饭不能糊弄，听说那边牛肉好，多吃点！
我懂。
是不是有什么时差，闲下来想着来个电话，别翅膀硬了就玩失踪。
我懂。
好好打！可别丢我王胖子的脸。
我都懂！
我的练拳生涯也在短短的两个月后结束。王胖子送了我一件奇丑无比的拳馆制服，穿上远远看过去像一只蓝色的企鹅，背后还绣了个硕大的“王”。
他告诉我，打拳不会让你忘记恐惧，而是教会你在恐惧面前活出尊严。你不一定学会打架，但你得保有挥拳的勇气。
11

大师兄去美国去，我到拳馆找到他。
师兄，你明儿就离开拳馆了。我想请你帮个忙。
行，你说吧。
跟我打一场！
哈哈哈，我就说你这小家子气怎么可能放过我呢。可以，点到为止，十招之内分胜负。
站上拳台一瞬间我又回到自己初到拳馆前不可一世的那个下午，指着人群中那个大高个说，
“我们跟他比划比划，点到为止，十招之内他能把我哥撂倒，我就服！”
全文终。感谢阅读，作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