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返乡 (下)
王小忠:难以返乡(下)
我不理解爷爷和奶奶的想法,但我心里想,堰桥小镇气候这么好,走出小区大门,到处都是可以游玩的地方,爷爷和奶奶故步自封,不愿和其他人交流、融合,因而显得孤独,渐渐失去了最初的好感,才对草原有了无尽的思念吧。
奶奶叹了口气说:“在草原上大家可以随心所欲,而在这里像被关在一个个小小的盒子里。”
爷爷点了点头,补充道:“是呀,草原上的人们想说啥就说啥,而在这里,虽然也有熟人,但一接触突然间就变得陌生起来了。”又说,“我真想回到班玛草原去,那里的风,那里的云,那里的羊群,还有那份自由、那份热情,是这里无法比的。”
“不过我们既然在这里安了家,有了自己的小世界,还是要热爱的。”爷爷笑着说,“我们不是也幸福着的吗?”
奶奶点了点头说:“是的,我们也有新的朋友和邻居,虽然不如草原上的那么亲密无间,但有了困难,大家还是能相互关照的。”
春天是堰桥小镇最美的季节,万物复苏,鲜花盛开。在这样美好的季节里,爷爷和奶奶守着那方小花园,还是不愿意出去。偶尔去房后的田园里挑些菜,已算是破天荒了。
离哥哥旺秀的婚期越来越近了。阿爸来了几次电话,他知道爷爷的身体状况不允许爷爷和奶奶再返高原,但还是希望爷爷和奶奶回来一次。爷爷显得很焦急,奶奶更是坐立不安。旺秀要结婚了,那是他人生中的一件大事,作为家人,作为长辈,他们在场当然最好不过了。爷爷和奶奶如此纠结,就是想回去一趟,同时也想见见多年未见的老朋友。往年过春节,全家人都要到堰桥小镇来,但今年不行,所以阿爸让我早早过来陪爷爷和奶奶。这几天我的心里也很着急,没有刚刚到来时的那份新鲜感了,感觉真没有可以去的地方了。
阿爸又来电话了。阿爸万分叮咛,让我不要有回来的念想,要好好陪着爷爷和奶奶过年。然而就在那夜,奶奶不肯休息,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连声叹气。爷爷似乎受到了惊吓,他一边给奶奶倒水,一边说:“你这是要吓死人吗?”
奶奶说:“不会有事儿的,我不会丢下你的。”又笑着说,“要走也是你先走。”
爷爷也笑了起来,说:“你这一惊一乍的,不让人睡觉。”
奶奶说:“你不是也没睡着吗?总是翻来覆去的,害得我睡不着,才起来了。”
爷爷说:“我不知道想啥,心里乱七八糟的,总是不安稳。”
奶奶说:“我是突然心悸气短,胸口闷。”奶奶说着抹了一把额头,“汗都出来了。”
爷爷笑着说:“你是想回家了吧?可是你找的这个理由也太吓人了。”又叹了一声,“要不回去一趟吧?”
奶奶立刻绷紧脸说:“你不想要命呀?想丢下我一个人吗?”
爷爷说:“没事儿就睡吧,别把扎西吓着了。”
“你心里只有扎西,怎么不提旺秀?”奶奶说,“我这心还跳呢。”
爷爷说:“心不跳就麻烦了。”
奶奶说:“跳得比平常凶呀。”
爷爷、奶奶说着回了卧室,关了门。我被他们吵醒后,一边想着家里的热闹情景,一边担心爷爷、奶奶,再也睡不着了。
接连好几个晚上,奶奶都是因为突然心悸而半夜起来,但奶奶说啥都不去医院。奶奶说:“在高原住了大半辈子,来到海拔几百米的地方,还会有啥事儿呢?”
爷爷笑着说:“你是想回班玛草原了吧?”
奶奶也笑了笑说:“我回去了你怎么办?”
爷爷不说话,尽管有我在,但爷爷还是不想让奶奶回去。奶奶闷闷不乐了好几日,干啥事情都心不在焉,索性连小花园都不去了。
这天早上,爷爷有了新的决定,他对奶奶说:“要不回去一趟吧?”
奶奶瞪了一眼爷爷,冷冷地说:“你不想要命了吗?想丢下我一个人吗?”
爷爷说:“你回去,旺秀的婚事完了就赶紧回来。我不去,可以了吧?”
“真的?”奶奶像小孩子一样露出兴奋的笑容,之后又说,“可我不放心。”
“有扎西呢,再说就回去半个月。”爷爷说,“等你回来,扎西就该开学了。”
奶奶迟疑了半晌,说:“那我真就回去了?”
爷爷说:“去吧。有扎西在呢,你别担心。”
“别天天在外面吃,尤其是扎西,外面饭吃多了不长身子。”奶奶说,“园子刚翻好,要等我回来种,你别瞎折腾。”
爷爷不住地点头,但他的眼眶里却闪烁着不易察觉的泪花,似乎对奶奶回家的决定有了悔意,神情中也略带着一丝不安。
腊月二十早上,我偷偷跟爷爷说:“火车票一张都买不到,哪怕是站票。”
爷爷露出不愉快的神色,严厉地说:“你想让你奶奶站死在火车上吗?”
我说:“站票都没有。”
爷爷说:“你不是有办法吗?都这么大的人了,票都不会买。”
我知道,不能跟爷爷做过多解释。不是爷爷不懂,而是爷爷压根儿就不相信买不到票。于是那天中午我和爷爷打车去了火车站。其实,我是从爷爷决定让奶奶回去的那一刻就开始订票的,已经过了整整两天,还是没有抢到票。
终于到了车站,买票的队伍像一条看不见头的长蛇。爷爷坐在广场的椅子上,我跟在那长蛇的尾巴梢上排队等待。前面的队伍挪动着,后面的队伍推搡着。不管卖票的窗口开或关,更不管有没有票,我和爷爷就那样并肩作战,坚守阵地。太阳快要落山时我排到了窗口前。爷爷在队伍的一旁分外激动,恨不得将手伸进窗口。一切和我在手机上看到的一样,去金城的票一张都没有。本来激动万分的爷爷有点儿承受不了,他抢在我前面,又问了一次,卖票的阿姨很客气地说:“站票都卖完了。”
爷爷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愣在那里不知所措。回去的路上,爷爷一句话都没说。奶奶似乎早已知道了结果,或者她趁我和爷爷不在的时候给旺秀打过电话了,因而显得无所谓。当然,我也没有完全放弃,接连好几天,半夜醒来,我都忙着要抢一阵子票。
我以为没有买到火车票奶奶就死心了。腊月二十四早晨,奶奶心急得不行,她再也坐不住了。她不管爷爷的阻拦,执意要去班玛草原,我和爷爷只好送奶奶到长途汽车站。
“其实也差不多。”爷爷说,“汽车的椅子比火车的还舒服呢。”
“我们到堰桥小镇定居的时候,也是坐长途汽车过来的。”奶奶说,“七个多小时就到班玛草原了,坐火车还得倒车。”
我说:“我家有辆火车就好了,就可以直通班玛草原和堰桥小镇。”
爷爷奶奶都笑了起来。爷爷说:“那我们就等着那一天。”
奶奶却说:“如果真有那一天,你就把我们的骨殖拉到班玛草原去。”
爷爷若有所思,说:“骨殖一定要拉到班玛草原,一定要返回草原的。”
送奶奶回来的路上爷爷一直沉默着。我也想回班玛草原,对于堰桥小镇,我是不大喜欢的。不过话说回来,如果爷爷、奶奶不在这里定居的话,我做梦也不会来到这里。一路上,我的心里也有点儿堵,不知道该说些啥、该怎么说。阿爸再三来电话,让我一定要照顾好爷爷。阿爸还说了,旺秀一完婚,他会送奶奶过来。马上要过年了,阿爸还转来了很多钱,让我和爷爷安心在小镇上过年。
我陪着爷爷回到家,屋里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爷爷有点儿无所适从,尽管他努力掩饰,孤独和失落依然挂在脸上。那天晚上,餐桌上摆满了奶奶临走时亲手做的饭菜,我和爷爷都不说话,四目相望,久久不愿下筷。
自从奶奶返回高原后,爷爷像换了一个人,他神情恍惚、木讷寡言、迟钝健忘……我看到了另一个爷爷——无限孤寂、眼神空洞,仿佛失去了生活的重心,整日在房间和小花园里来回转悠。夜幕刚一降临,他就靠在窗口,似乎等待往昔复现。
我安慰说:“过几日奶奶就回来了。”
爷爷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却没有回应。那段时间我变得无比忙碌,除了照顾爷爷的生活起居,还要陪着他去小花园聊天儿。但无论我怎么努力,爷爷始终高兴不起来,我的内心也充满了失败感和无奈感。
班玛草原还沉浸在寒冷的季节里,而堰桥小镇已经热了起来,水渠边的碎花都开了。这天早上,爷爷突然要去外面走走。爷爷背着手,在前面走着,我跟在爷爷身后,心里想着,这两天奶奶就要回来了,奶奶一回来,我就要回去了,因为马上要开学了。
爷爷最后在一条深巷里停了下来。爷爷转身对我说:“怎么还没开门呢?”深巷里没人,爷爷嘀咕了一阵,又反身往回走。
没等我开口,爷爷又说:“只有这里的菜籽儿最好。”
我笑着对爷爷说:“菜籽儿到处都有,非得要来这么僻静的地方买吗?”
“这你就不懂了,其他地方的菜籽儿都是培育的。”爷爷说,“这个地方是你奶奶找见的,明后天你奶奶就回来了,也不知道今年要种些啥。”
“往年都种啥呢?”我问爷爷。
爷爷说:“芹菜、菠菜、葱、白菜,就这些,其他的吃不惯。”
“种点儿果树吧。”我又说。
“不能种树。”爷爷说,“地方小,种了树就没地方种菜和花了。”
“奶奶来电话了吗?”我问爷爷。
爷爷说:“她一到草原就会忘记我的。”
我说:“过两天她就回来了。”
爷爷笑了笑,那笑容如同孩子期待糖果般甜蜜。然而这份期待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渐渐被焦虑所取代。爷爷站在窗前凝望已成习惯了。爷爷每天都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我看着心里很难受。可阿爸在电话里总是没有畅快地回答奶奶的归期,明天明天明天……已经说了十几个明天了。
这样的日子极其漫长,爷爷的眼神也开始迷茫起来。我害怕看到爷爷这个样子,但又不知道该如何让他重新回到以前的状态中去。
有一天傍晚,雾气很重,我陪着爷爷来到小花园里。小花园已经翻过了,爷爷拿着那把精致的小铁锨,笑着对我说:“还是算了,园子是你奶奶的,翻过了再就不能再随意翻动。”爷爷拄着铁锨,又喃喃自语,“也应该回来了……”我心中一阵酸楚,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爷爷。
生活总是充满了意想不到的事儿。就在我和爷爷准备回屋的时候,阿爸来电话了。阿爸哽咽着说:“奶奶走了……奶奶回家后,总是说心悸、胸闷。旺秀完婚的那天晚上,奶奶突然不说话,我们还没送到医院,她就走了……说是心肌梗死……”奶奶先前没有任何大疾病,怎么会这样呢?我强忍着没有大声哭出来,可眼泪却不由自主流了下来。
爷爷做梦也不会想到一向健康的奶奶会突然离开尘世。他看到我流泪,还以为我想回家了。爷爷说:“你奶奶过两天就回来了,不行你明天回去吧?也该开学了。”
我抽泣着对爷爷说:“奶奶走了……说是心肌梗死……”
爷爷似乎早有预感,他没有感到意外,也没有撕心裂肺地叫喊,他将那把精致的小铁锨插进泥土中,缓缓坐在地上。“说好不会扔下我的,说好要让我先走的,怎么说话不算数呢……”爷爷脸色苍白,双手捂着脸,伤心地哽咽着,“就不应该回去的,不应该丢下我一个人……”许久,爷爷缓缓抬起头望向远方,眼神里充满了无限的哀伤与茫然。
“她提前去探路了,她一定是在那边等我。”爷爷喃喃自语,“过几天就去找你,那边人生地不熟的,你可别走丢了……”爷爷吃力地拄着那把小铁锨,想站起身来,他的声音也变得低沉而沙哑,仿佛所有的悲伤都凝聚在这短短的几句话中。我连忙扶住爷爷,可是爷爷已经站不起来了。爷爷的身子变得如此沉重,好像背负着整个世界。
爷爷断断续续地说:“我应该回到草原去,我一点儿都不害怕。我一定要回去,她不能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我和爷爷慢慢挪到房间里,屋内昏暗而寂静,只有爷爷的喘息声在回荡。爷爷坐在木桌前,轻轻抚摸着压在玻璃下的他和奶奶的旧照片,照片中的奶奶笑容灿烂。爷爷看着摸着,又哽咽了起来:“说好要让我先走的,怎么说话不算数呢……”
我再也忍不住,捂住嘴跑到园子里,放声痛哭着。天气慢慢变化着,雾气也向四周扩散,一片晚霞终于露了出来。园子里新翻的泥土湿漉漉的,不知道是奶奶故意留着没拔,还是它注定要逃脱一劫——小铁锨旁边生长着一棵不知名的野菜,它孱弱而孤独,在微风中摇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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