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房》 第四章, 5
	十点了，朴博士完成了自己那部分工作就告辞，回去睡了。其他人还得等结果出来。
	大家吃着冰激凌聊天儿。老李给大家分析，实际情况应该是老板申请经费的时候总是说大话，要把竞争对手比下去。拿到经费就只好让手下加班加点。虽然都知道是这么回事，但在这事情上大家是在同一条船上的，也只好每隔半年就这样赶一次工期，替老板圆场了。
	老李认为，国内改革开放前的制度不错：保工资和福利，能让人安心搞科研，不像现在，搞科研的不是做科研工作，反倒是都在忙着捞钱。齐虹则认为改革开放前那时候人们没动力。老李强调自己的意思是真正热爱科研的会认为把精力浪费在不择手段地争经费、争工资上对科研没好处。
	淑英给他们做了个总结：“一句话，任何制度一被 abuse 了都会出错！美国这不务正业的搞科研的老板多了去了。”
	大家会心地笑了。谈笑间，最后一批样品被处理好，电泳上了。众人在椅子上半躺着休息。
	老李见大家没事儿了，也没啥好聊的了，就从自己办公室的抽屉里拿出一副已经被磨得边儿都起了毛的扑克牌。他建议众人打牌解乏，一起等实验结果。从这副牌的样子可以看出他们经常这样做。
	淑英和小图例行公事般地从各自的椅子上起身，过来凑数打牌。齐虹则连忙摇头，表示坚决不打。
	齐虹一向认为打牌不是正经事，自己从来没打过。在这方面都和当年自己那守婚前的贞节似的了。她想：“这一开戒，以后还怎么为人师表？”齐虹对自己的要求一贯是言行一致。
	另外三人只能苦口婆心地劝。反正也是消磨时间等结果，即使能迷糊一下，但睡不够就会更难受；这三缺一，不给补齐就不道德，当然是指牌德。
	最后，淑英故作认真地强调，这熬夜可完全是为了帮齐虹和小图补齐那些数据的，齐虹有义务给凑这个牌局。这才把齐虹说服了。他们开始教她打拱猪，消磨这最难熬的午夜后的四小时。
	一打牌，人的精神就来了。不知不觉的，天已经蒙蒙亮了。最后一批结果出来了。他们把手里的牌放下，凑在一起整理结果。
	不一会儿，这几位伸懒腰，打哈欠的牌友就欣慰地看着实验桌上那一大堆连夜赶出来的数据，非常高兴自己这熬夜的努力没白费，终于都给做出来了。小图和齐虹再次感谢老李和淑英这一夜没睡地帮忙。
	这时，马里安进实验室来了。他也起了个大早，来验收结果了。可能是太紧急了，他连个问候都没有就直接去实验桌那儿检查实验结果。
	看样子，老板还是不满意，因为他一边检查，一边不停地用鼻子发出哼的声音。但也没办法了，时间不允许了，马里安让他们几个在实验室里等着，然后就急匆匆地拿着这些连夜赶出来的数据、图片回自己的办公室了。
	他们四人目送着老板出门去了。齐虹不由得自言自语：“这么多了，还不行啊？”
	齐虹觉得这没有功劳也应该有苦劳呀。当然，事实是单靠苦劳是捞不到经费的。没人回答她，因为都在扪心自问类似的问题。小图甚至觉得对不起老板，全是因为自己这不争气的肚子，否则就能把这些结果做得更考究些。
	一阵沉寂后，老李轻声说：“let’s 好好 pray 吧。只能仰仗老板编 story 的本事了。”
	马里安的编撰能力的确让老李佩服得五体投地。往往是他看不出有什么利用价值的实验结果，让马里安换个角度一演绎就有被发表的潜能了。老李是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把老板这编撰的本事学到手，否则在这行当里将无法生存。
	小图很听话，闭着眼，在心里祷告完，一睁眼就发现他们几个脸上那些拱猪的纸条还贴着呢。他招呼大家把那些纸条赶紧拿下来。他们几个笑了。齐虹一边往下揪，一边说幸亏是小图看见了，否则会把人家待会儿来上班的老外给吓着的。
	齐虹已经喜欢上打拱猪了，也感受到打牌能让人放松精神。她暗笑自己在国内是坚决抵制、制止，来美国访学却学会了中国的拱猪。她计划回国后就不再干预自己研究生的打牌问题了。之前，齐虹一直不让他们打牌，因为她觉得那属于不务正业、浪费人生的行为。
	淑英接茬儿笑道：“万一给他们看见，就说这是咱中国人的 culture。他们也只能闭嘴了。”旁人笑了。
	淑英是一直很羡慕别的老外总有些能让人“退避三舍”的文化习俗，比如：老印脑门子上那时有时无的红点子，穆斯林那能跟人玩命的猪肉禁忌，黑人所有的习俗均属碰不得。可怜的华人是这类的 culture 禁忌一个都没有。
	按淑英的说法：都让文革给革了。事实的确如此，这也造就了美籍华人在文化上的劣势，因而得不到來自其他种族的任何敬畏。
	小图看老李还是若有所思，没动手把脸上的那几个纸条揪下来，就问他是不是累坏了，因为已经如期提交实验结果了，还劝他累了就回去歇息。老李不看他，只是低沉地说：“这次可能有点儿难……”
	老李是在回味马里安刚才紧张得都没注意到他们几个脸上贴着的这些纸条，心想：“这次的情况一定是很紧急呀……”
	刚才，马里安只是以为这些手下脸上的纸条是他们计数的办法，因为样品太多了。当然也是太急了，他就没理会那些纸条。
	像是闭目养神，老李实则是在暗自接着祷告：这个经费千万别出什么问题，否则，自己这份工作就要受影响了。
	老李虽然已经不怎么去教堂了，但他养成的习惯是：在把自己能做的都做了，再也无能为力的时候，就只好请求上帝的眷顾了。
	一小时后，马里安来到实验室。他平静地和大家说，自己已经提交了那个报告，然后就安排众组员今天再做几个补数据的实验，说下午再给补交上去。布置完，他就去参加一个早餐学术报告会了。
	实际上，马里安觉得自己刚才提交的那份进展报告应该问题不大，但他的策略是一定要做得 way more than enough。只有这样才能让给经费的人满意，才能把竞争对手比下去，所以，他从来不让手下人有松懈的可能。
	马里安很早就看出了雇用中国人的好处：中国人听话，能出活儿。在马里安看来，做实验和拍电影一样，拍的时候要尽量多做些。这会有利于杀青后剪辑成精美的作品。
	小图八点有课，就下楼买了杯咖啡，上课去了。其他人准备接着做实验，补数据。齐虹开始按照实验步骤的要求，准备要用的两百多个试管。
	不知道为什么，一向是一做起实验就风风火火的齐虹的动作慢了下来，可能是真困了。她心想：“这人还真是’周扒皮’呀……”因为马里安根本没问候大家熬夜的辛苦和让大家注意休息，而是让众人接着做实验。
	齐虹慢慢地给试管上写标记。忽然，她发现看不清楚自己写的是什么了。她使劲揉揉双眼，以为自己开始老花眼了。谁知揉了也没用，不但没看清，她反而觉得有点儿头晕了。
	紧接着，齐虹感到眼前一阵模糊，就赶紧伸手抓扶着实验桌，试图慢慢地坐到身边这把椅子上歇一下。可是，她的屁股没找到那把椅子，却滑坐在了地板上，然后就不醒人事了。
	所幸的是现在已经快八点了，这个时间段里在实验室工作的人开始多了起来。靠坐着实验室台下，已经昏过去的齐虹马上就被路过的日本博士后小森医生发现了。
	小森仔细看了一下就走过来，弯腰问齐虹怎么了。见齐虹没反应，小森医生立刻意识到情况可能不对，连忙伸手去试了一下齐虹鼻息，把耳朵贴过去听了一下她的心跳，然后就赶紧把齐虹缓慢地平放在地板上，开始做人工呼吸。
	实验室里现在有三位来自日本的博士后。他们是：高高胖胖的外科医生佐藤，中等身材的理学博士住本，和瘦小的妇科医生小森。他们都是石山福从日本招募的。
	这三位日本博士后在实验室里一向是寡言少语，客客气气，不停地忙里忙外的。
	在美国大学里能混到老板级的日本人和印度人一样：尽量雇用自己的同胞。而华人老板则大多是和马里安一样：用华人出活儿，好让自己和自己实验室里的白人雇员去出风头。
	这时，打着口哨，手端试管架的老夫子恰巧路过，听到一连串急促的，大声的喘息声。顺声一扭头就见此情景，他先是大吃一惊，然后就高声骂着：“你他妈的……”同时一个健步过去，一把揪起了小森。
	他以为日本人又和当年侵华期间一样作孽了。老夫子怒目而视，揪着小森的领子，怒吼：“这他妈的都什么年代啦，光天化日的，还敢胡作非为！？”
	这个误解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小森和齐虹都穿着白大褂，白花花的一堆，全给包起来了。老夫子这三百多度的近视眼当然看不清楚他们在干什么。视力不好的大多是听力偏强，所以就误会了。
	已经累得满脸通红的小森抬头见是老夫子，急促地高喊了一声：“call 911！”就使劲儿挣脱了老夫子的手，俯下身去，继续人工呼吸。救人要紧，他不敢停下来。
	老夫子凑近了许多，仔细看了这二人一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然后就紧张了起来。他快步跑进办公室，拨打了那只有在紧急状况下才能打的求救号码。老夫子在电话上的呼喊声惊动了在实验室的其他成员。他们陆续地，快速地围拢了过来。
佐藤替换小森，继续做人工呼吸。这是个力气活儿，小森需要休息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