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房》 第四章, 1
	又是马里安的小组周会。这个周会一般是在马里安办公室旁边的一个小会议室里举行的。
照旧提前十几分钟到达的四位组员围坐在一个圆桌边，把首位留给老板。他们一边整理，或者翻弄着手里的资料，一边谈论着朝鲜半岛的问题。老李和老朴经常议论这个话题，都快成老生常谈了。
老朴，朴正义，是位作访问学者的外科医生。如果他不严肃地强调自己是韩国人，他一定会被大陆人误以为是来自甘肃。这主要是因为他皮肤粗燥，皱纹满脸。
老朴的这个皮肤状况让人非常质疑韩国那享誉全中国的整容术。当然，也有可能那些整容术都是针对女人的。
老朴来实验室的第一天，中国同事们就从聊天中得知，老朴的远古的祖上是战国时期齐国王室的一位王子。据老朴称，自己这位先祖齐国王室王子当年是为了东山再起，推翻秦朝的暴政才移居朝鲜半岛暂避锋芒，养精蓄锐的，只是一个没留神就暂避到了老朴这一辈。
	每次讨论，老朴都认为，中国当年的抗美援朝是一无所获，白白浪费了人力、物力，和发展机遇。老李则坚持朝鲜半岛的分裂对中国是战略优势，所以值得。
小图是听得津津有味。淑英则是很不喜欢这类聊天儿，因为自己对历史，包括抗美援朝没兴趣，更没什么见解，所以插不上嘴。
淑英刚想强行给老李和老朴这无聊的讨论换个 grocery 菜价话题就听到从楼道里传来的老板的口哨声和脚步声。
老李和老朴也听到了，二人这“韩战”就只好再次提前停战了。看来，没有洋人的干预亚洲人是不会停战的。
	照例迟到五分钟的马里安，夹着个文件夹，手里拿着那个印有法国葡萄酒庄园风景图的咖啡杯大步进来了。
虽然每次喝的都是楼下星巴克的咖啡，但马里安坚持让星巴克的店员把咖啡直接倒在自己的咖啡杯里。这倒不是他过份推崇这法国货，只是知道星巴克那种一次性纸杯上的有害物质会被那滚烫的咖啡溶解，喝进肚里对健康是非常不宜的。
马里安自己是医生，需要处处留心以保持健康的精神和体魄，以便给喝那些有毒物质喝出问题的病人诊治。这也正常，大多数医生是执着于给病人治病，而不是自断财路的预防疾病。
	马里安乐呵呵地问大家早上好。组员们先后微笑着，点着头回应早上好。然后，马里安就几乎是半躺着地坐下，似乎还没睡足。老美们也很讲究正襟危坐，但那类正经样子只是特供给自己的老板的。
马里安把杯子放下，用手指和弹琴一样，击打了一下桌面，悠闲十足地看看组员们，微笑着拉着腔问：“What do we have today？”
每次都这样，他对自己的周会很轻松、自在。各位组员微笑着看着老板，没回应，因为都明白，每次都是老一套嘛：讨论琐碎杂事，然后是每人汇报一周来的工作，接着就是安排下一周的工作。
况且讨论什么都是马里安说了算，所以，他们对马里安这类开场白问题已经是习以为常，没必要作答。当然，马里安也只是在理顺自己的思路，或者是试图完全醒觉而已。
	马里安从文件夹里拿出一份简历，让组员们传阅一下，看有什么看法。这很早就成了马里安小组周会的一个常态，因为随着近年来中国政府对科研投入力度的不断加大，总有大陆的学者申请来马里安这儿进修。
这种进修都是自带资助，相当于来免费干活。头几年，马里安是来者不拒，多多益善，后来这种申请太多了就不得不开始了筛选。他时而还让组员们帮着评估一下这些来自大陆的申请。
组员们饶有兴趣地传阅着这份简历，似乎在决定这位申请者的前途。马里安笑着问淑英，最近小组里消耗的实验物品怎么比平时多出了近两倍。
淑英负责购买马里安小组的实验用品。自从知道科研经费和自己的工资直接挂钩，淑英就把实验上的花销管得跟自己家的钱一样，很节俭，否则大家涨工资的钱从哪儿出？她这消费公款的态度让马里安很放心。
淑英解释，主要是因为最近的加班、加点多了，所以消耗量就上去了，过了这段时间就会恢复正常。
马里安当然知道是这么回事，因为每个人的实验都是他安排的。他之所以这么提这个话题是在侧面提醒大家，要更进一步地厉行节约。马里安不好讲明的原因之一是：自己出差和交际的费用也是靠手里的这些经费。
马里安满意地点点头，喝了口咖啡，问组员们这位申请人来的地方如何？他没说自己是在考虑将来是否要回访一下。
这次的申请人是一位来自青岛的，名叫齐虹，五十多岁的教授。她计划要从下月开始，来马里安的实验室短期进修三个月。
老李照例先发言。他认真地给马里安介绍了在中国举世闻名的山东的黄河和泰山。马里安照例是听得频频点头。
淑英看着老李那滔滔不绝的样子，不自觉地紧咬了一下嘴唇。她有点儿着急。淑英在后悔又让老李抢了先机，因为在自己看来，山东除了黄河和泰山也就没什么了。
她暗自埋怨这老李也太能说了，一下把黄河和泰山都给讲了，搞得自己没得说了。老李倒是没抢，只是习惯在这小组会上第一个发言了。
	老李的话音刚落，老朴就扶了一下自己鼻粱上的眼镜，缓慢而有条不紊地陈述了起来。老朴对英语词句的发音一向很认真，尽量把发音和语调都搞对，所以只能慢慢来。
老朴说自己准确无误地记得山东的这个青岛就是自己那位齐国远古始祖的封地的名字，然后就动情地表述自己也很想去看望自己的家乡，祭拜自己的那位先祖，只是因为工作太忙还没能成行。
	马里安耐心地听着，但他对东亚那片儿的地理、历史不熟悉且不感兴趣，只是照例wow 了一下，表示佩服。淑英没能全听懂老朴的发言，所以都不知道从何而悔。
老李对老朴的言论则是不置可否，因为自己还没考证过青岛的历史，但还是觉得老朴这始祖及其封地的说法太玄乎，因为齐国是太遥远了，比耶稣都遥远。况且即便是祭拜这位先祖，老朴也应该是在朝鲜祭拜呀，因为老朴那始祖的那把骨头肯定是烂在朝鲜了。
老李看着正在一字一句发言的老朴，在心里琢磨：“您这祖上也太会挑地方了，尽捡漂亮的。得查一下有关青岛的最早记载是什么时候......”
老李的逻辑是：只要青岛的最早记载晚于战国时期，老朴的这个说法就当属无稽之谈。除非老朴有家传的，源自齐国的物件，能佐证战国时代时青岛那块地就叫青岛。
	“在中国这种物件应该是价值连城，在大韩民国就该是价值连她那半省之国了，”老李暗自估算起了这个物件得值多少钱：“把北韩买下来应该没问题吧......”
	小图来了一个多月了，已经见过三份类似的简历。看着这份简历，他想如果这里的同事总这样均来自亚洲各国，自己就没有说标准英文的可能了，自己这英文的提高可就不易了。他开始真心地希望马里安能招一、两位土生土长的美国佬，自己也好体验一下地道的美国文化，学学美式口语。
小图倒是从老朴的发言里得到个启发。暂且不论青岛和老朴及其他那位始祖的关系，青岛的确是被日本和德国殖民过，而且听说那里被殖民的印迹还比较深，比如说：被出口到美国中餐馆的，给国家创汇的青岛啤酒就是人家德国人当年闯出的牌子。
小图快速地在脑子里梳理了一下头绪就给马里安介绍了青岛的这段历史，并且告诉老板，当地的民风、习俗好像还有很深的日本和德国文化的印迹，比如说：青岛的啤酒节。
马里安是听得直点头。虽然伊朗现属亚洲且被欧洲人殖民过，但他对欧洲殖民亚洲很感兴趣。他认为自己伊朗人是和欧洲人一样的白人，甚至更白。
	除了青岛被日本反复侵占过，淑英还是头一次知道小图说的这些，特别是德国人的青岛啤酒，所以也就没无从后悔自己没想到给老板介绍这方面的情况。
老朴听着小图的发言则是不由得在心里为自己的祖国和始祖的这块封地涌起了阵阵的凄凉和无奈，心情沉重的他不由得微微闭上了双眼。老朴一直认为朝鲜历来就是被中国、日本、美国轮流地欺凌着，只是没想到自己始祖的封地青岛也是被中国、日本、德国蹂躏。
老朴不禁在心里又一次悲伤地哀叹，自己这朝鲜民族的命运总是这么不幸。他还没意识到，夹在大国之间的小国的命运大多如此。
	小图的介绍似乎起作用了。马里安摆弄着手里的咖啡杯，饶有兴趣地问了几个相关的问题，然后就在心里确定自己很有可能会回访青岛。
他之所以让大家讨论，主要是需要评估一下自己回访的可能性。如果申请人的那个地方没什么意思，不值得回访，马里安可能也就没兴趣接受这个进修申请了。
接着，马里安让小图安排一下自己的工作和学习，届时去马里安的秘书那儿拿上公用信用卡，代表老板去机场把这位访问学者接回来。
小图愉快地点头答应了，他很喜欢这开公车的机会。一听到马里安的这个安排，淑英就诧异得圆睁双眼了，但也没敢说什么，只是浑身凉了下来。
淑英在心里质问马里安：“啥意思？为啥不让我去？”因为以往这类差事都是被派到自己头上的呀。这个挥之不去的问题搞得她根本听不进去这个会了，开始思前想后地检讨自己以前去接送人出什么问题了，让老板不满意了。
始终没想明白，淑英突然觉得今天这个会真晦气，一句话没捞着说，还把去机场接送人这么好玩的差事丢了，所以对接下来讨论的内容，淑英就更没心思参与了。
	小图和老李很快就注意到了淑英的反常和那明显地开始哭丧起来的脸。老李踢了一下小图的脚。小图灵机一动就连忙跟马里安说，才意识到自己那天下午有个实验课，要做到晚上八点多，所以离不开。
马里安根本无所谓谁去机场接人。小图这敬业的态度也让他很满意。于是，他就随意而平缓地说，那还是让淑英去机场接人吧。
小图谢过老板的安排后就在本子上记下，得找个同学对调一下时间，把自己的那个实验课从上午调到下午。
淑英还在伤心地回味今天这个会的问题，所以根本没听到去机场接人的计划已经变回以往的样子了。
	散会前，马里安再次提醒大家要加紧工作，因为再过一个多月就需要向提供部分科研经费的那个基金会提交研究进展报告了。众组员纷纷点头。这种报告需要每半年提交一次，已经习惯了。
	回到实验室，老李见淑英依然是那副低头、垂眼、垂嘴角的样子就猜她应该不知道还是她去机场接人。他假装随意地提醒淑英，去机场接人时别忘了借用系里的公车，能省自己的油钱。
还在为这事不高兴的淑英板着脸，低着头，甩过来低沉的一句：“跟我说这干吗？告诉小图去！”
老李见状就笑了，说：“还得你去！小图那天有课，没空儿。”
	“真的！？”淑英不自觉地抬起头，圆睁着双眼叫了一声，但马上意识到自己有点儿失态，就压低声调问：“我怎么不知道，啥时候的事呀？”
老李把刚才会上的事说了一下，当然没敢提是小图的主动谦让。他怕淑英不干。他知道淑英的本质是能力有限且傲气十足。
淑英听完，马上就烟消雾散地乐得几乎要欢蹦乱跳了。她连忙出去找小图，要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老李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笑着摇摇头，心想：“这人已经老得都像老小孩了。”
	几周后的一个下午，实验室里的众人正在忙碌着给自己一天的工作收尾。乐呵呵的淑英带着一位比自己矮半头的中年妇女进实验室来了。
这位就是齐虹。她身着一套由于长途旅行而折皱丛生的灰色女式西服套装，一本正经地走进来了。
虽然嚼着淑英赠送的口香糖给她平添了一丝随意，但她看上去还是非常精干、利索，而且很严谨。
齐虹的工作热情很高，刚下飞机就坚决要求来实验室参加工作。淑英只好先带她来实验室。这也是因为马里安出差了，齐虹的面见老板只能往后推了。
	淑英前两天的一个不意的张扬让协调员雅尼知道要有新人来实验室了。雅尼问了淑英几次到底是怎么回事。淑英都沒理她的茬儿。
淑英觉得雅尼这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就有意对她封锁消息。雅尼则认为只要是新来的就得由自己这协调员来接待。淑英现在这有意的不合作让她很是没办法。雅尼又不好去问马里安，因为自己的手下不听话是不能让老板们知道的，所以，她只好暗中观察和谋划对策。
听到淑英的大嗓门在实验室里给大家介绍齐虹，已经准备好的雅尼就整整衣妆，照照镜子，昂首阔步地从办公室里迎了出来。
	雅尼今天特意穿了那套自己在美国国庆节才穿的大红色连衣裙，红色高跟鞋，外面套了一件实验室的白大褂。她今天还给脑门上扎了条蓝头巾，额头上点了个鲜亮的印度红点。
雅尼这身红白蓝的美国国旗主色调衣着让同事们觉得她很喜庆，只是不知道她是在庆祝美国，或者印度，的什么重大节日。其实，这都是淑英那反复的不理睬给逼出来的。雅尼是要让这位新来的记住，自己才是这里真正管事儿的。
盛装的雅尼缓步走过来，抿着嘴，眯缝着眼，优雅地冲着齐虹点点头，微笑着递给她一页纸，和缓地让她把名字写在淑英的名字下面。
雅尼这是要保证每个新来的必须第一时间见识到自己这实验室领导的形像，和知道自己和他们之间的相对位置。
见雅尼过来了，淑英本想给她们引见一下。可一看雅尼这套装束，而且又来发那张“非法”的座次表的一套，就作罢了。
她心说：“没老娘翻译，倒要看看有谁会理你这 BS。”
齐虹则是不由得仔细观看起了雅尼，心想：“这美国的黑人老太太穿得可真花哨......”
幸亏齐虹还不会用英文把自己这意思准确地表达出来，否则雅尼又要委屈得哭一鼻子了。
雅尼来美国这么多年被人气哭过好几次，都是因为自己总被别人当作黑人。估计再有这么几次，她就死猪不怕开水烫，锻炼出来了。这些遭遇把她那总找机会和老美聊天儿的积极性打击得很够呛，怕再被误解，所以，她这被锻炼出来的过程将会很漫长。
被齐虹看得不好意思了的雅尼，先是不禁为自己化妆化得漂亮得让这位新来的直眼而高兴了一下，才再次要求她把自己的名字写好。齐虹这才从命。
雅尼看齐虹把名字写好了，就满意地走开了。齐虹低头看这张纸，以为这又是一个来美国必须办的手续。
淑英见状就让齐虹把那张纸当笑话收着，回国后可以给国人们讲。齐虹问淑英是什么意思。她没觉得这张纸上的那些名字有什么好笑，但不管怎么说，再好笑的手续也得办呀。
淑英让齐虹别急，以后就明白了，然后就带着她继续和在场的实验室成员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