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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人物志(三)——范师

送交者: 沙喉咙[★★声望品衔10★★] 于 2021-10-05 23:19 已读 4881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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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师”不指师长,而是“师傅”的简称。成都人很难得喊谁师傅,一般都是称作某师,尊敬中透着几分亲切。范师是我们出版社的司机,当时年龄是四十来岁。这个年纪的人称呼起来有点费踌躇:喊老范吧,有点把他喊老了;叫小范呢,又有点不恭敬,只有这个不涉及或暗示年龄的“范师”,老少咸宜,施者和受者都没有什么心理负担,于是全社上上下下都把他喊做范师。 


从国内出来并且经历过没有私家车年代的人都知道:司机在那个时候是个何等样风光的职业!不说为家里或为朋友搬运笨重物件的便利,就说在那物质紧缺的艰难时世,他们趁出车到外地的机会,可以买到当地很少看到或者便宜得多的物产,也是一个不小的福利了,也因此,能成为一名单位的司机是很多年轻人可望而不可及的梦想,坊间甚至认为:和医生及屠夫一道,司机跻身于最受人艳羡的三大职业之一,便是谈恋爱找媳妇都是要加分的。


但范师是个司机中的异数:他尊重文化人,也一直想把自己打造成一个文化人。以前读书时有人调侃大学食堂的大师傅,说他们是离文化最近却没什么文化的人,那时最喜欢戴个红校徽四处招摇的就是他们了,范师大抵也应该归于这一类。出版社的规矩,凡本社出版的新书,从编辑到后勤人员,人人都可得到一本样书;而同一幢大楼里各出版社之间,互通有无也是极方便的事,所以只要在出版社工作几年,差不多人人都可以宣称坐拥书城,而这就给了范师接近和亲炙文化提供了便利。我们打牌,永远不要指望可以拉他入伙,也请过几次,但他都是以“有那时间,我还不如看点书”给怼了回来。如果头天晚上电视里有什么体育比赛转播或是万人追捧的影视剧,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大家自然是要热议一番,范师也绝不会参与我们这类闲谈,久而久之,凡是这个时候如果范师正好走了进来,大家竟都不自主地降低音量或是干脆噤口,实在不愿意看到范师为我们这帮不争气的人生气的样子。不出车的时候,范师不会像其他司机那样,一杯茶,一支烟,找人扎堆天南地北的吹壳子摆龙门阵,他永远是一卷在手,眉头紧蹙,不时用红圆珠笔在书的重要段落或警句下划上红线,看到会心处,还微微颌首,脸上露出那种“深得我心”的满足和陶醉的表情来。而每当这个时候,我们都会尽量不去打搅他,只是私下小声地说:“范师又进城了(这里是进入角色的意思)!”


他有些孤僻,也有些清高,对他看不上眼的行为,他的批评和鄙薄一般就是直接而简洁的四个字:“好愚昧哦!” 有次我和他到附近一个县城去办事,回来的路上车子出了点小故障,范师把我扔在一个集镇的路旁,自己去城里的汽车修配厂换零件。我百无聊赖,见路边有个算命的瞎子正给人算命,于是就凑过去看。事后回想起来,也不知人群中找那瞎子算命的有多少是“托儿”,只见一个个都称那算命的神得恨,掏钱之余还千恩万谢,感谢那算命的给指了通天大道。个把小时后,我兀自在那正看得上劲,范师修好了车回来了,在路边揿喇叭叫我呢。上车后,他问我那一堆人围着在干啥,当知道是在看算命的后,他又摔出他那句经典点评:“好愚昧哦!”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我当然知道他不是在说我,但到底混迹于那愚昧的一群之中,心里不免还是很愧怍,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也是久走夜路终会踫鬼,范师的往文化人队伍里钻的努力有次受了点小挫折。不知道为了什么事,他在很多人面前顶撞了管后勤的副社长,让副社长颜面大失。作为惩戒,副社长要求范师写份书面检讨并在全社大会上宣读。开始范师坚决不就范,摆出副“士可杀不可辱”的架势来,可后来那副社长停了范师的工作,工资虽不受影响,但这就意味着他就没有了司机的出车补助,收入立马掉了一大截。几天下来范师到底扛不住了,不知道他当时是不是想起了诸如韩信忍受胯下之辱的先贤遗事,但终究还是下了矮桩,花了几个晚上,写了份情词恳切的检讨书来。除对自己的冒犯上峰痛加忏悔外,范师还暴露活思想,剖析自己为什么会有那样近乎失态的犯上行为。他恣肆汪洋的旁征博引,说是国外的很多研究报告表明:人有不良情绪的时候就要找机会发泄出来,否则闷在心里只会损害健康云云。那副社长接过检讨书,看着看着脸色就不对了,完全没有了开始时那种“饶你奸似鬼,还是得喝老娘洗脚水”的得意神色,脸渐渐憋成个猪肝色,终于,他把检讨书对着范师的脸摔过去,大喝道:“还‘损害健康’----你拿老子当你的出气筒嗦?!”


副社长是刚转业的军人,天可怜见,范师这个准秀才这下到底还是遇见真的丘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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