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威姓陈。他是我读研究生时的一个同学，毕业后又先后一年分到同一家出版社，而出版社的大部分人又都住在同一个大院里，所以我和这位老威既是同学、同事，又是邻居。
他的被称作老威有两个原因。首先，虽然他不过就是个普通编辑，业务能力也并不出众，可他永远是一副忙忙碌碌的样子，胁下总夹着个四川人称作“三倒拐”的公文包，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俨然一个万千军机大事在身般的社会活动家模样，像极了张天翼先生笔下那个无事忙的华威先生；另外，他的太太也真的很配合的姓华，所以，给他安上“华威先生”这么个带点贬义的名号是再合适不过了，又为简洁及不那么直白计，简称老威。好在老威是个还算随和的人，并不以此为忤，虽然心底可能到底还是有点不快，但最终也接受并且认可了这个称呼。 
老威学了这行并且当了编辑，正像瞿秋白在他临终前写的《多余的话》里描述以他的书生性格竟然坐在了中共总书记的位置上那样，绝对是个历史的误会。老威不是个坐得住的人，缺少当编辑的第一资质要求：沉屁股。他看稿最多不到半个小时，就难免心浮气躁，颇为不耐，或者按照四川话形容的那样：磨皮擦痒起来。每当这个时候，他要么就冲下楼去在街角的小卖部买一点怪味胡豆之类的小零食，要么就是端着他那个特大号的开水杯子到其他编室串门儿；如果其他人正忙于手上的活计，不大搭理他呢，老威就悻悻地退出，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口处，狠狠的一连抽上好几支烟。也因为他沉不下心来认真看稿，全社就数他编辑的书里错字最多，常常在开社务会时被社长兼总编骂得个狗血淋头。有一次，他当责任编辑的书里竟然把“振臂一呼”错植成“振臀一呼”，直到有读者写信来指出这个让人哭笑不得的错误才被发现。虽说社里有专职校对员，但责任编辑有最后把关的职责，如果出了错那板子还是要打到责任编辑的头上的。那次社长是发了大脾气，如果搁康生那，就叫做“动了无产阶级的震怒”，他当着全社几十号人的面对老威足足训斥了一二十分钟，结尾还大喝道：“小陈，你表演给我看看：你那个屁股咋个振！” 老威也自知捅了娄子，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做满脸愁苦状，面色阴沉得拧得出水来。
得益于八十年代末期兴起的商业大潮，老威成为社里最先富起来的人之一。那时开始时兴书商和出版社“合作出书”----其实也就是出版社卖书号：书商看准某书（大都是些三四十年代出版的旧武侠之类）的市场需求，拿出几本不知从何处搜罗来的旧小说交到出版社简单编辑后正式出版。书商固然是赚得个满盆满钵，出版社也大有油水可捞，而在中间牵头引线并充任责任编辑的，就更是趁机大饱私囊了。老威本就脑子活泛，又善于交际，平时就结识了不少这类书商，加上他是四川古蔺人，家里不知道和出产国产名酒“郎酒”的酒厂有什么关系，当时这种酒在市面上很难看到，而老威竟可以成箱成箱（也是从他那里我第一次知道，酒厂的行话，一箱不叫一箱，叫“一件”）的往回搬----并且还是出厂价。也因了这些名酒极具杀伤力的疏通关系（四川话叫“勾兑”）功能，从找人短平快地编稿，到联系印刷厂和打通发行关节，老威无往而不利，快活得像条水里的鱼。但老威到底是老威，以他张扬的性格，富起来后又不知韬晦，由此引得他人嫉恨，终致给自己惹出个大祸端并且还连累了我们一干人。 
因为出版社并未严格地要求编辑坐班，我们又住在同一个大院，所以那时我们一有机会就聚在一起打拱猪，为活跃气氛，也加上点银子上的得失，不过半天下来，最多的输赢也就是二三十块，从哪个标准来说都算不得赌博的。那天是在老威家打牌，突然有人敲门，打开门一看，却是两个陌生人。他们迅速挤进半开的房门，从衬衣的口袋里飞快地亮了亮什么证件，说：“我们是公安局的，有人举报你们在聚众赌博。”我们则再三解释，说这只是朋友间的游戏，和赌博了不相涉。这二位看桌上并没有现金或筹码之类的赌博标配物件，又仔细查看了桌上记录胜负的小纸片，也不过就是十几二十块的输赢，就知道是被人谎报了军情，大热天的白跑了一趟，可望抓赌而到手的赌资提成也泡了汤，心下不免恼怒，于是正色说：“快收了，不要以后我们又来一趟哈”，遂径直摔门而去。本来事情到此就了结了，不过是一场虚惊，老威这时却显示出了他一个“胀头子”（四川人对爱出风头者的称呼）的本色。他认定这二位是冒充的警察，来敲门是想打他的劫，只是见我们人多才没有下手。他扛出他那架当时还是个稀罕物的摄影机，从窗帘的缝隙里拍下这二人下楼后的影像以为可能用得着的凭据后，立马给我们小区的派出所打了个电话，询问他们是否派人出来抓赌；在得到否定的答复并且让我们“稳住”这两个假警察、他们马上派人过来的指示后，老威更加坚信自己是火眼金睛，不经意间还接了个大活。他风风火火的冲下楼去，见其中的一个正坐在门口的收发室里翻看当天的报纸，而另一个却不见了踪影。本着派出所电话中“稳住”他们的指令，老威满脸谄笑地递上烟去，亲热地拍着这位警察的肩膀，又一次解释我们不是在赌博云云。过了不一会儿，派出所的两个联防模样的人骑着车过来了，老威一瞬间就变了副脸，指着那他认定是假警察的汉子对联防队员大吼道：“就是他！”那模样和声色，像极了日本电影《追捕》里横路敬二的指认杜丘。下面的一幕就有点像国产抗日影视剧里的场景了，联防队员问警察：“你们是哪里的？”警察见是两个联防队员，编制外的临时工么，根本就没把他俩放在眼里，眼皮都不抬的冷冷反问：“你们是哪里的？”还特意把“你们”二字咬得很重。待双方查验过对方的证件后，联防队员的威风马上收得干干净净，一个劲儿的向那警察赔不是，还装作温怒地斥责老威说：“人家公安局的是在执行公务，你们要配合。”这下就轮到老威尴尬了，他那脸上的表情怎么也拿捏不到位，进退两难的杵在那里。正在这时候，另外那个警察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见大院门口围了一大帮子人，问清缘由后，不禁勃然大怒，喝道：“本来想放你们一马的，你们还要扯怪叫（这里是没事找事的意思）！”他扯住老威的胳膊，厉声说：“走，跟我们到局里讲清楚！” 老威不敢违拗，只好跟着那俩警察走了出去，临出大院大门时他回头望了我们一眼，那眼神里满是惊恐、哀怨、无助和乞怜...you name it! 也是哥们义气作祟，更主要的，是不知道如果我们也跟了去就不是那么容易就出得来的，我们参与那天下午打牌的六七个人竟然自投罗网，也跟着他们去了警察分局。就像后来我们出来时被告知的：“我们本来只想整他（“老威”）的，你们自己要跟来，来了我们就要公事公办，总得有个交代。” 在局子里的种种屈辱不足为外人道，反正在我，由此得出的教训是：你真不能犯事儿，一旦进了局子，你就连人起码的尊严都没有了。昔金圣叹在临引颈受戮前感叹：”杀头，至痛矣；籍没，至惨矣。而圣叹以无意得之，不亦异乎？”我本良民一个，拜老威之赐，这辈子竟然进过局子，被沈腰潘鬓销磨了一番，也真算得上是“不亦异乎”得邪门儿了。
前些年回去，得知老威居然官场得意，十来年前就荣拜省出版集团的副老总，俨然一个厅局级干部了。他屈尊纡贵，好几次打电话来约饭叙旧，我每次都因为在国内的时间紧而最终未能赴约，心下不免歉然。他一定不会忘记我们同蹲黑屋子成为难友的那桩往事，只是以他现在的身份，不知见了面他还会提起么？

贴主:沙喉咙于2021_10_04 19:57:47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