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吃喝喝
井下的劳作是艰苦的。那时我们还年轻，如果概念宽泛点，还是处于四川人口中“还在吃长饭”的阶段，因此一个个饭量惊人。食堂的馒头是二两一个，我们通常可以一口气吃下四个，如果是吃米饭，大都一顿起码是半斤或者六两。好在那时井下工人的粮食定量是45斤，虽然每月下来也没什么存余，但到底也还不至于闹饥荒。后来到了北美，我买米一般都是买50磅一袋的，扛在肩上沉甸甸的，有时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我以前真的每月都要消耗掉眼前这么一大堆粮食么？惭愧之余不免又有些惊悚。 
我们的工作是三班倒，每周一轮换。比较喜欢上午夜十二点到次晨八点的夜班，一是白天的时间可以自由支配，更主要的，是夜班有一顿不收钱粮的面条可吃。往往到了凌晨三四点钟的时候，班长就会随意指派一人去食堂煮面，而大家也差不多都可以就此歇息下来，坐在冰冷的巷道里，有一茬没一茬的摆些闲龙门阵。我们中的很多人就是那时学会抽烟的。年长些的工人自己点燃一颗烟，还往往也会给我们几个小年轻撒上一圈，嘴里还念念有词：“来来来，饱吃冰糖饿吃烟嘛！”（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对这句话的含义不大理解：饿吃烟或许还有说道，一支烟在手，吞云吐雾一番倒也可以暂时转移一下对饥饿的感受，但为什么饱的时候要吃冰糖呢？好多年后我突然想到：这“冰糖”不该是“槟榔”的误传吧？嚼槟榔可以刺激唾液的分泌，有助于消化食物。）待得约莫半个时辰后，远远的望见通往井巷的小路上有手电筒的微光一明一灭，我们就知道：面条来了！其实，大家期盼的这顿免费面条就是两大桶手擀的烩面，加点当季的菜叶子，撒上盐，抓几把辣椒面撒在上面，然后再浇上几大勺烧得滚烫的菜油，实在算不得什么美味，可在劳累了好几个小时的工人们眼里，它就是人间至善至美的食物。好多年后读阿城的《棋王》，他描写饥饿的知青在好容易得到食物后吃得是“满屋子喉咙响”，不由叹为神来之笔，没有过那种经历的人们是断然生造不出来的。 
井下工作的环境阴冷潮湿，也因此，我们每月有四斤白酒供应，这在那个什么东西都要凭票证购买的年代里，也就算得上是个不小的福利了。酒是甘蔗或玉米酿造的劣质酒，辣口并且上头（四川话叫“打脑壳”），但度数不低，通常都在50度以上，颇可以满足嗜酒者飘飘欲仙的感觉与追求。到了每月供应白酒的那天，整个队里的气氛犹如过节，人们提上热水瓶，到食堂里领得自己的份额，那一脸的兴奋与满足，恰如小孩子过年时的得到压岁钱。而食堂在这天也很配合，往往会做几个平时不大看得到的荤菜，有酒有肉，那天的工棚就成为了欢乐的海洋。大家把几张桌子拼在一处，将盛满从食堂打来的“油大”（四川人对大鱼大肉的谑称）的饭盒放在中间，平时喝茶的大号搪瓷杯里倒满了酒，划拳行令的声音几乎要把油毛毡的棚顶掀将开去。照例总会有人在这天喝醉的，从大凉山来的彝胞黑子更是每月在这天必醉上这么一回。别人喝醉了大都或是昏睡，或是满嘴胡话，黑子却不屑于这么大众化的醉酒法，他是旁若无人的且歌且舞，把彝胞融于血液里的那份艺术天分展露得淋漓尽致。据他清醒的时候说，在家乡，彝胞是有酒必喝，每喝必醉，并且喝醉了如果不撒撒酒疯就表明这酒喝得还不到位。黑子说，有时在天寒地冻的冬天，他从朋友家喝得醉醺醺地往家里走，半路体力不支，倒在雪地里就沉睡不起；大凉山的雪径直在下，到第二天早上家人找到他时，满山的雪已经堆得半人高，只有他躺的地方周边却是干燥的：喝酒后身体散发出的热量已经把雪都融化了。我不知道黑子的这个说法有没有文学夸张的成分，但不知为什么，每当听到他说这类故事，总让我想起京剧《野猪林》风雪山神庙里那个英雄末路的林冲来。 
工友老胡，江津人，江津以盛产柑桔闻名。他每年回家探亲都选在秋天，正是广柑成熟的时候。除了在家乡大饱口腹之欲外，他回来时还总要带上一背篓还未完全成熟的广柑，在三餐之间权充肚腹之饥外，大抵也借此聊慰亲人之念和桑梓之思。他把这几十个广柑在床架两头间搭的一个平时用于放杂物的木板上一字排开，于是在一段时间里，满工棚里都闻得到那水果的清香。老胡很严谨，他给自己严格规定每天只能吃一个广柑，并且从未坏了（至少，我们不知道他坏过）这个规矩。在有广柑的日子里，他每天睡觉前的例行功课是把那些广柑逐个摸捏一遍，以确定哪个已经成熟而成为第二天下手的目标。我们固然觉得他这个苛刻自己的做法很可笑，其他老工人就更是对此嗤之以鼻了，说：“吃个广柑也这么筋筋绊绊（四川话里“不痛快”、“不爽利”的意思）的！那些广柑哪里是自己熟的嘛，明明是被他给捏熟的！”

贴主:沙喉咙于2021_09_20 19:50:40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