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下井生涯(一)
前面的话我刚参加工作时的第一份差事是井下工人。虽然在那个大多数我的同龄人都不得不上山下乡的暗淡年代,能正式参加工作,端得一份旱涝保收的铁饭碗,是一件很值得庆幸甚至可以傲人的事,但这井下工人,应该是位居领袖口中可以"领导一切"的工人阶级的最底端了,让人在和同龄人相比不免沾沾自喜的同时,又到底还是少了份底气。大红的工作证倒是有一本,可拿出来示人的时候不多,只因为那"工种"一栏里,不是高大上的车、钳、铆、电、焊之类的倒也罢了,但白纸黑字填写的赫然是触目惊心、令英雄气短的"力工"二字!让人难免想起小时候看的反映矿工悲惨生活的电影《节振国》里的一句唱词:"井下的骡子井上的马:鞭子一抽你就得拉(车)。"新社会,自然没人抽工人鞭子了,但若论这力工干活的强度,真让人感叹那位发明了这个工种名称的人的忠实于生活的执着:这也太写实了么!那时一天八小时下来,细帆布工作服的后背上早已浸透了汗水,到第二天再上班时,往往就是背着这一身的盐霜走向矿井的。好在那时年轻,无论多苦多累,一觉睡下来也就满血复活,立马又是一条龙精虎猛的好汉。几十年后,现在每当想起那段生活,还是对之心存感激:不仅仅因为它使我在十七八岁的年纪就开始自食其力(literally),更因为年轻时的这段生活使我的身理和心理同时变得坚强。准备零零碎碎地记下一些那段时间的人和事,既没什么规划,又绝对无关任何宏旨,无非是借此祭奠一下生命中那一段并不出彩却也刻骨铭心的青葱岁月罢了。兔子老赵 我同组的工友中有个老赵,外号"兔子"。他是文革前的高中生,不知为什么会落难到混迹于井下工人之间。现在高中生自然不是个多么傲人的学历,但在当时,尤其在一群以复员退伍兵及农转非兄弟为主体的工人中,老赵也算得上个知识分子了;他参加工作前又在家乡担任过代课老师,工友们也因此大都尊称他一声"赵老师"。老赵很清高,平时刻意和其他工友保持着距离,也绝不参与工友们以低级趣味为主题的闲谈,加上他又不合时宜的戴了副近视眼镜,满脸的睥睨众生的孤寂与落寞,这就让他颇不招人待见,连小组长在每天开工前分配工作时也经常给他小鞋穿,有意分派他去干那些没人愿意干的脏活累活。终于有一次,当小组长又在指派活路时有意为难老赵时,老赵enough is enough, 这次他选择了在沉默中爆发。好个老赵!他把头上的柳条安全帽一把摘下来狠狠地砸在地上,声色俱厉地指斥小组长多年来对他的种种无理与不公,说到激愤处,他全身发抖,声音都有些哽咽起来。小组长显然完全没料到老赵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一时竟懵住了,加上自知也的确理亏,于是也不争辩,只是蹲在地上抽他的闷烟,任凭老赵数落。那老赵却是得理不饶人,越说越来气,连珠炮般一口气竟说了一二十分钟,最终以一句"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做结。本来呢,事情如果到此结束也就很完美了:老赵既出了一口恶气,而小组长以后若又想为难老赵时也必定有些顾虑。可惜,那老赵显然不明白真理往前多走一步便可能是谬误,或者苏东坡论高手行文出语"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的道理,在说罢"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之后,他停顿了好一会,又画蛇添足地加了句:"你看我咬不咬你!"此言既出,在众工友中激起一片欢快的笑声,也从此老赵为自己挣得了个"兔子"的绰号。老赵倒是和我们这些刚参加工作的小年青走得比较近。也许在他看来,我们这些青工大都念过高中,同时又涉世未深,没有沾染上其他工友身上的那种世故和粗俗,也因此,他没事就端着一大茶缸泡得酽酽的茉莉花茶到我们住的工棚来"吹壳子"(闲聊)。话题是不确定的,除了不议论时政(这也让我们放心,觉得他还不是那种电影《风暴》里那个深入工棚,妄图开启民智、发动工友闹事的雷焕觉式人物)外,逮住什么就说什么。而他在发了一大通宏论后,结尾必摇摇头,同时以一句"唉,说不清楚"的感叹做结,让人觉得莫测高深,仿佛他把世事都看穿了,而世俗人情都不允许他和我们分享他的独得之秘似的。离开矿井后,我就很少见到老赵了。但直到现在,我还是偶尔会想到他,怀念他和我们在那个简陋的工棚里一起度过的那些个夜晚。贴主:沙喉咙于2021_09_15 20:28:08编辑
贴主:沙喉咙于2021_09_15 20:39:57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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