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来美国时，在旧金山的Sunset区和另两个人合租一套房子，一个是台湾人Gary，另一个是天津来的小齐。这是一幢一楼一底的小套房，楼下是车库，搞装修的二房东小马把它改装成卧室和起居室，他和他太太自己住；楼上三间卧室则分租给我们三人，共用厨房和卫生间。Gary是前国军飞行员，五十多岁的样子，从他挂在屋里的照片看，年轻时算得上英气逼人。他当年在美国受训时认识了一个旧金山歌剧院的演员，后来退役后结婚来了美国，不几年又离了婚。他前妻不时还来探望Gary,顺便给他送些蔬菜瓜果之类的，二人见面和分手时仍然是各种亲热，在对方面颊上＂啵啵＂有声，让才从国内来的我直看得目瞪口呆。Gary 虽然沒个正经工作，但仍然有着当时台湾不少人大都有的对大陆人的鄙视与不屑。记得我刚搬进去时，他指着抽水马桶，用有些轻蔑和炫耀的口气问我：＂沙先生，大陆有这个么？＂听到我肯定的答复后，他极为夸张的＂哦＂了一声，还把声音拖得老长，让人感叹于海峽那边对民众洗脑与抹黑敌手的功夫一点也不逊于老共。
我和Gary虽然谈不上亲近，倒也还相安无事。但小齐到底年轻，很容忍不了Gary那来路不明的优越感，两人经常为点琐事起点小摩擦，终至弄到虽然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但彼此不说话的地步。Gary虽然潦倒，但生活依旧一丝不苟，又多少有点洁癖，皇民情结很重。他最津津乐道的，是日据时代台湾的秩序与整洁。也因此，他最不能容忍小齐的，是小齐做了饭后不清理炉头的恶习，为此他没少在我耳边嘀嘀咕咕，无非是让我提醒小齐做了饭要记得善后（小齐一米八几的大个儿，又有点北方人所谓愣头青的资质，Gary还是有点发怵，不敢直接和他说）。我呢，为图个耳根清静，再说咱的同胞是做得不对，也就经常为小齐打扫战场。可还是终于有一天晩上，这二位到底还是又为炉头清洁问题发生了正面冲突，动静弄得还很大，邻居连警察也给喊来了。三部警车闪烁着警灯停在我们的小楼前，高大威猛的三条警察大汉冷峻而又威严，全程那手就没离开过腰间佩带的枪，以前只是在电影里见过的场景，今朝却不意活喇喇的扑面而来。
警察走后，二房东香港人小马召集我们三位房客开会，怕的是如果矛盾升级，如果哪天真要弄出个命案来（Gary有长短五六把枪，他没事时就房门大敞着擦他那些枪），这小马也就多少有点干系。因为小齐和Gary是涉事的两造，仿调停斡旋都选在第三方进行的国际惯例，会议在我的房间里进行。开始时，Gary和小齐二位各坐在桌子的一端，彼此都把头扭向一边，看都不看对方一眼。小马使出他浑身解数，痛陈利害，软硬兼施，终于使气氛有些松动。这下就轮到小齐不失时机的发难了，他声色俱厉地指斥Gary的种种不是（但绝口不提他自己不收拾炉头的导火索），开始时口气还带有试探的性质，见Gary只是一味的埋着头不辩解也不反驳，小齐也就登鼻子上脸，越说越激愤，甚至有些咄咄逼人起来。他拍着着桌子大声问道：“Gary, 你知道大陆有多少人吗！” Gary 哪里知道这个，就有些不情愿的疑惑地摇了摇头。“十二亿！”小齐朗声宣布。不等Gary 有个喘息的机会，小齐的下一个问题又来了：“那你知道大陆有多少人到美国来吗？” Gary又有些丧气的摇了摇头。这下不仅Gary，连我也有些困惑了，不知道小齐为什么会有此一问，这大陆有多少人口和有多少人出国，这和他俩的矛盾及当下的情势也不挨着呀！但我同时也很想知道这个数字－－如果数字不大，而我又跻身于这不多的人群之间，也可以多少助长一点点我这小小的虚荣心呢，于是不免屏息静气，等待小齐的宣布。谁知这小齐是个临场发挥型选手，发问之前自己也并没有答案的。他本来是准备再拍一下桌子以壮声势的，可怜一下子把自己的路给堵死了，那手竟然抬在空中半天没拍下来。我这时候的心情，只有用“悲愤”二字可以形容，也对鲁迅之于国民“哀其不幸”的情怀有了更深层次的体认。终于，小齐还是重重地拍了下桌子，厉声喝道：“很少很少！”如果不是怕助长Gary的气焰，我当时肯定会笑出声的：天，这叫什么答案！前面才给出了十二亿的具体数字，后面却只能用个＂很少很少＂敷衍过去，这未免也太潦草了么。高潮照例还不在此，接下来，小齐到底甩出了他的杀手锏，直接点出了他这番铺垫的全部主题：“那你说，这出来的能不是人精么？！” 绕那么大个圈子，原来他的点睛之笔在这里：我们是人精，哪里是你一个国军兵士可以轻视的！小齐是天津财经学院毕业的，对传统古诗文应该不熟，但他的战术战略，还真与《诗．大序》里六义之一的＂兴＂之旨趣暗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