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经·大荒北经》：“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北极天柜，海水北注焉。有神，九首人面鸟身，名曰九凤”。九头鸟同时是周代楚国先民的图腾崇拜。然后的然后有了“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文中主人公是湖北沔阳人，江雁为化名。
图：汉绣-九头鸟
打工二三事 – 九头鸟江雁
 
马客
 
江雁撞到我手下纯属偶然。
 
９７年元旦后，原来的助研南下加州后，就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其实合适的人选也有，她是法国拿的硕士，说巧了，她是和我一年中学毕业的，也去了江西，她在波阳的６团，与那时的知青烈士顾长根熟悉的很。问题是她法文很好，但英语很差。最后与人事部副主任ＩＮＴＥＲＶＩＥＷ时，戴安娜问她怎样与他人交流，她回答是与其他助研用法语，与我用中文。她想当然的天真回答使她的机会泡了汤。
 
我打了个电话给在科学院的贝孩，他曾保证过任何时候向我提供质量三包的研究人员。贝孩接到电话很兴奋，说是太巧啦，他们组里有个研究员，在科学院已做满５年了，下下个星期就要按规定下岗。
 
我很谨慎，说现在ＯＰＥＮ的职位是助研而不是研究员。贝孩说，放心啦，她已经开始去夜校学速成计算机语言了，能到你们公司，笑也笑死她了。
 
见面后才知道她是个小字辈的小家伙，年纪虽小我个上十岁，但资历并不低，法国拿的硕士和博士，几句话下来，整一个ＯＶＥＲＱＵＡＬＩＦＩＥＤ。我有点担心她的英文，但这次人事部很满意，满意的结果是她的工资比先前的那一个高出了不少，介于助研和研究员之间。
 
ＩＮＴＥＲＶＩＥＷ时聊了没几句，她的中文就上来了，问我是哪里来的，并自我介绍她是湖北佬九头鸟。
 
九头鸟和我不是一辈人，其代沟首先表现在消费水准上。
 
公司总部大约有十多个中国人，算我和志浩的年资最高。志浩是上海人，也是６９届初中毕业生，在安徽被“再教育”了不少年头。有了我们这两个“小气”农民当排头兵，其他中国同事都“近墨者黑”，艰苦朴素之风随之大发扬。
 
志浩开的是本田ＣＩＶＩＣ两门，我开的是福特ＥＳＣＯＲＴ，于是在中国人中不是马自达３２３，就是本田ＣＩＶＩＣ。没有一辆ＦＡＭＩＬＹＳＩＺＥ，更没有豪华型。
 
志浩的午饭是年年带，月月带，天天带。所有其他的也跟着学样，很少光顾我们的食堂。说实话，我们的食堂真是价廉物美，４块钱加币的午餐包括热汤、色拉ＢＡＲ、主餐和甜点，另每周一次海鲜。
 
江雁一来就挑战农民艰苦朴素之美德。
 
每次中午吃饭，江雁端着一大托盘热气腾腾的公司套餐坐在我们中间一副鹤立鸡群的模样，她老不解的望着我们，问，“哎，就４块钱，就４块钱，怎么都这样？”
  
她看着我们停在ＰＡＲＫＩＮＧＬＯＴ的车直摇头，她日子过的很潇洒，该博士时博士，该嫁人时嫁人，该当娘时当娘，买的是独立大宅子，开的是黑色本田ＡＣＣＯＲＤＥＸ全自动带天窗。她的用钱理论四项基本原则第一条就是，只有用钱的时候，钱才属于你。
 
志浩笑笑，说她不懂得爱惜钱，不爱惜的结果是，钱都跑到别人的口袋中去了，万一有了急用，怎么办？
 
怎么办？地震了，天塌下来了，又不是我一个，再说加拿大是社会主义国家，家有酒肉臭，路无冻死人。有言道林子里什么样的鸟都有，江雁就是这种无忧无虑、今日有酒今日醉的九头鸟。
 
她对上海人似乎很有成见，饭桌上她有碍我是她老板，因此总是挑衅志浩，上海人这样上海人那样的。一次把志浩惹急了，志浩说，ＯＫ，ＯＫ，我们上海也搞沪独，独立了，这与你们湖北佬没关系了吧。
 
江雁噗呲一笑，你们上海人有这种？搞“５７１工程纪要”的可是我们湖北佬啊。好笑的还是在后面。天热了，我们到江雁家ＢＢＱ，你猜什么？忙里忙外的那位九头鸟先生竟然是标标准准的上海人。江雁说，你们上海人是油炸臭豆腐，吃起来还是香的，但要就着湖北辣子吃。天晓得她的上海先生平日吃的是什么样的湖北辣子。
 
江雁工作起来很认真负责，表现之一是在会议爱发言提问。我的部门是个得罪人的部门，人家项目组辛苦了半天，但在我们这里得到通过的不到十分之一。因此开项目协调会议时，我一般不当场给人家难堪，要表态时的常用武器是--会后再和项目头头具体商量。然后一张书面报告送上去，某个化合物的“死刑”执行，只是有数的几个人知道。
 
第一次她和我出席项目协调会议，人家高级研究员谈的是与我们毫无关系的反应速度问题，江雁的提问一下就上去了，说人家的计算不对。高级研究员挡不住，就改用法语回答。谁知法语是江雁的外语强项，在她的乘胜追击下，最后不但这老研究员下不了台，她的老板也尴尬的很。
 
转正期到了，人事部门建议延长三个月的考验期，因为有反映说，江雁不尊重资深研究人员。那时我一仗着有理，二仗着我老板和我老板的老板都和我“板”成了一块铁板。我把人事部顶了回去，理由是，开会发言提问是很正常、很有益的。当头头的或资深人员应该主动邀请问题和建议。如果不让江雁按时转正，那怎么让她改正呢？开会不要发言？人事部说不过我，拖了一个月，就让江雁转正了。
 
事后我警告江雁别以为比别人多八个脑袋，公司不象学校，怎么谦虚谨慎都不会过份。她说知道啦，知道啦，随后话峰一转，说是她有福气，大队、公社、县里的三级领导都对她有好印象，她担个什么心。
 
然而好景不长，不久县、社两级领导不是离开了公司，就是另有任用。最富有戏剧性（应该说悲剧性）的是，江雁曾经挑衅过的那个项目组，由于出不了成果被撤销了，原项目主任那真是有福气，不但没下岗，反而调到我们这里当起“公社书记”来了。
 
我给我手下的两个高级研究员下了指示，要尊重新领导，江雁和她的乌克兰姐们异口同声说，他不懂业务，怎么个尊重法？没办法尊重。那时我已准备南下，也就没多给这俩个家伙多敲木鱼常务虚。
那年底公司的利润有了突破，于是进一步调整工资。应该说江雁的工资早就跨过了“黄河”，离她这个级别的平均数只差几百块钱。她开始也挺满足。走廊中她无意与刚进公司的晓晨聊起了工资。晓晨拿的国内博士，年资也低于九头鸟，但工资要多上个几千块钱。俗话说，不怕不如人，就怕人比人。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江雁就跳到了我办公室，满脸通红，嘴角发抖，我说我帮你去打听打听。但她等不及，立马要去人事部。我来不及拦，江雁已经冲了出去。
 
我知道她要坏事。
 
一个星期后是个人年终小结。“公社书记”进了我的办公室，关上门，抵给我一张纸，写着他和人事部对江雁年终小节的意见。两条，一是个人的ＩＮＴＥＧＲＩＴＹ不符合公司的期望；二，不服从领导决定。其中任何一条都有可能将九头鸟变成另一种属－－鱿鱼。
这时我口袋里已有一个ＯＦＦＥＲ，虽然不是很理想，但就这薄薄的几页纸，使我有了可攻可守的可能。我决定帮九头鸟一把。
 
我问，有什么例子吗？
 
“公社书记”举了闹工资之事。
 
我问，职工有问题有抱怨，找人事部门反映，应该是正常渠道吧？（我们人事部的格言是－－职工之家）。找“公社书记”反映问题，也是应该鼓励的吧？
 
“公社书记”当然不能说“ＮＯ”，他只好说打听人家工资不是ＰＲＯＦＥＳＳＩＯＮＡＬ的行为，这是很不对的。
 
我问，有人为此抱怨了吗？如果是朋友间的交谈，他们谈任何事，这是他们自己的私事，不是吗？我断定晓晨不会去人事部抱怨，因为江雁的人缘不错。
 
“公社书记”最后脸铁青地下了命令，说这是组织的决定。
 
话说到这份上，我也横了心，说，这样吧，今年江雁的鉴定就由你直接作吧。你要我把你的意见写进去，得有事实根据。我心想我们公司不准备卷入不必要的劳工纠纷。谁都知道加拿大的ＬＡＢＥＲＣＯＤＥ社会主义的色彩很浓厚。
 
“公社书记”被我顶到了死角，也搁下了死话，让我考虑我自己的鉴定看着办，他有权力要求人事部复审我给江雁的鉴定。
 
如我所料，人事部没有复审江雁的年终鉴定。不让总裁有个皆大欢喜、员工们欢欣鼓舞的印象，人事部那就太没事找事与自己过不去了。不过我这个年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的劳动模范，没能保持晚节，最后的那次鉴定落到了平均水平，原因是不尊重领导意见。
 
开年后，我离开了工作６年的公司，南下美国。
 
到了第二年夏天，我的部门中有个高级研究员的位置，我问江雁的日子过的怎么样。她很ＰＯＳＩＴＩＶＥ，说是“公社书记”很重用她，现在正在代理我留下的职务，有可能很快就会正式被提拔。根据我对“公社书记”的了解，以及公司连续半年在外登广告寻“大队领导”，我觉得江雁的好景可能长不了。但是我当时没有力劝她也跟着南下，因为万一是我的小人之心渡了“公社书记”的宰相之腹，我怕误了九头鸟的前程。
 
秋天在专业年会上遇到江雁，我瞎了一跳，大半年不见，脸发灰、眼发暗，满脸的憔悴。开始我还以为是“上海臭豆腐”造反叛变了呢？
 
在饭店坐下后，江雁的眼泪就下来了，说是真该夏天就接受ＪＯＢＯＦＦＥＲ南下美国。原来，“公社书记”整一个克己复礼的还乡团，从外面招来“大队领导”后，变着法整她，来开会之前，手下的两个助研也被调走了。她下无群众，上面三级领导外加人事部将她当四类分子处理，“这日子怎么过？”，她哭红了眼。
 
哭什么？你们湖北佬怎么骂人的？骂！
 
“婊子养的！”她狠狠骂出声，然后噗呲一声，破涕为笑。我给她宣讲了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诸如此类的阿Ｑ精神。
 
分手时我问她除了找工作外，还要注意什么？
 
“卧倒。”她领悟力很高。
 
找工作有如ＤＡＴＩＮＧ，在你青春得意之时，姑娘小伙子一把把抓。到你真想成亲过日子时，鬼影子都不见到一个。
 
江雁发了三打求职信，动员了包括我在内的所有关系。
 
２０００年春天过去了，没有ＯＦＦＥＲ。有的是“公社书记”和“大队领导”的谈话，说他们没有办法安排她的工作了。他们竟然看不出江雁的贡献与助研有什么区别了。
 
６月，“公社”和“大队”干部明白无误地告示江雁，他们很难给她作年中个人鉴定。一旦个人鉴定过不了关，那就是“鱿鱼”进锅的时候了。据说江雁的姐们出过点子，让她赶快再造就一个接班人，按规定，公司不能解雇孕妇，分娩后，可留职长达一年之久。在这期间，谁都不能保证公司的组织结构会有什么天翻地覆慨而慷的变化。点子虽好，但这十月怀胎并不是一日之功之事，而鉴定就在眼前。
 
九头鸟黔驴技穷了。
 
运气不仅仅代表好事，如果这好事发生在关键之时，那就是运气中的运气了。免于起诉是一会事，在刑场上收到大赦令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有道是久旱遇雨、枯木逢春。７月初，ＯＦＦＥＥＲ来了，不是一个而是两个，这两个还互相比着加工资提待遇，弄得江雁不知接受哪个好，也不知怎样回断另一个。这时离年中鉴定不到一个星期了。
 
关于九头鸟自卫反击的故事有很多版本，无论哪个版本听起来都荡气回肠，大快人心。其中关键的对话是这样的。
 
“我觉得下周三不是鉴定的好时间。”
 
公社书记简直不敢相信这案板上的“肉”会说这样的话。他认定在他动手之前，江燕不会有ＯＦＦＥＲ。江雁的“卧倒”战术，如同邱少云在敌前隐蔽，一点动静都没有。当然，在这里牺牲的不是江雁。
 
“我没时间，下周我准备休假去美国。”江雁还是温温顺顺地回答问题。
 
“不行，你得提前一星期提出休假申请，我得根据情况决定是否批准。”
 
江雁微笑地看着他，说，“Ｈｏｗｃｏｍｅｙｏｕｂｅｌｉｅｖｅｙｏｕｗｉｌｌｂｅｍｙｂｏｓｓｆｏｒｅｖｅｒｆｅｒ？”江雁顺手将离职信递了过去，转身走了。
 
关于“公社书记”愣了多长的时间，报导不同，最短的说是１３秒，最长的据说达一分钟。
 
九头鸟的运气不来则已，来了便势不可挡，新世纪的８月份，“湖北辣子”和“上海臭豆腐”带着他们的公主，杀去了阳光明媚、风景娟丽的加州。
 
江雁不是读书人，玩心特重，你要她上台发言作报告前多作准备工作，她不是说没关系，就是说没时间。但她玩起来从来都会有时间，她的座右铭与艾华一个样：有条件得玩，没条件创造条件也得玩，象是在一个香堂拜的老头子。在加拿大，她爬山、钓鱼、溜冰、滑雪、跳舞、乒乓、篮球、拱猪打升级，用她自己的话，如果再能吼一嗓子卡拉ＯＫ，就是极品玩家十项全能了。
 
到了加州，江雁找到了新的消遣，她来电告诉我，她们一家三口现在五个轮子的旱冰溜出了水平溜上了瘾，她希望最好能有一条旱冰ＨＩＧＨＷＡＹ供人上下班。

我笑着侃她，等你老了，看你还玩什么？
 
她非常ＰＯＳＩＴＩＶＥ，说是，活到老，玩到老。玩到老，玩不了。
 
这就是我的小同事江雁，希望她运气常在，玩心不老。
 
 
２００１。４。１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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