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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与我 (二)(三)by 桦树

送交者: 桦树[☆★声望品衔8★☆] 于 2021-08-16 19:04 已读 4303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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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我们文革中长大出生的人,虽然受的教育远不如日后众多的天才少年们多,常常被讥笑为孤陋寡闻的弱智老帮菜,但是我们至少有一个优点,那就是深刻地懂得地球不围绕着自己转,懂得在艰难面前自杀的是懦夫,懂得改变命运要靠自身而非怨天尤人,尖酸仇恨。


        我缩在小床的角落里,看着像神经病一样乱蹦的玛丽,即刻意识到我和她之间不仅仅是瞎子和聋子哑巴的关系,更严肃的还有文化震惊的隔阂,而需要被打碎重捏的泥人,不是她却是我自己,别无选择。


        开始的几天,她和我都体会了巨大的挫折感,彼此忍耐着,深深浅浅地相互试探着:我每天怯生生地向她问好,一旦看见她扬颚凝神的姿势,呼吸就不由自主地屏住,本能地想逃跑;而她总是两只脚交替地把身体的重心换来换去,像个不倒翁似地左右摇晃,一边说着我听不懂的东西,一边若有所思。

        出国时我带了两本字典,一本是硬板黑皮的英汉词典,一本是棕皮的汉英词典,都像砖头一样厚,从那时起,这两本字典几乎就没离开过我的手。

        我们尽最大努力交谈,因为她是盲人,所以打手势没用,我一边请求她说得慢点儿,一边飞快地翻着词典,迅速将重要词汇写在小纸片上,手上,桌上,床单上或任何可写的的地方……直到把我的字典翻烂,内页一片片地掉下来,又用透明胶条粘回去。

        再后来,双方的心有了灵犀,只说一个单词,彼此就懂得意思。

        我最先熟悉的词汇是关于所有的美国食物,因为牵着玛丽到餐厅,她告诉我吃什么,我就给她盛到盘子里。当时玛丽周围有一批经常帮助她的朋友,大家都同在一张长条桌子上吃饭,自然而然,我也成为他们的好友。

        我记忆最深的是澳洲来的男学生山姆,63寸,又高又胖,长着一对儿像妈妈似的温和大眼睛,说英语有极浓重的澳洲口音,玛丽说她有时都听不懂。


        另外还有个残疾人布莱恩,他除了有一个大脑袋以外,身体基本没有发育完全,双腿像两岁的幼儿一样细小,不能站立,左手是个拳头,右手只有大拇指和食指,照顾他的学生叫瑞克,学希伯莱语的,每天把他像小孩子一样地抱来抱去。

        布莱恩懂9门语言,法语德语西班牙语希腊语流利到令人乍舌,是比较文学的博士候选人,我每次和他交谈,看着他眼睛里忽闪忽闪冒出的奇异光彩,就觉得好像懂得了睿智这个词的定义,也想起英国著名的科学家霍金。


        布莱恩每次见到我,就期待地要求拥抱,我这人不喜欢抱来抱去,后来理解了残疾人非常需要被抱,需要身体的接触,从而感到慰籍和安全感,玛丽也有同样的毛病。布莱恩拿到博士学位后在蓝登工作,他是我眼中的天才。

        那时在UCLA研究生宿舍住的国内留学生除我之外还有两人,一个叫王诗宬,北大来的,数学系博士生,和我坐同班飞机到美国;另一位是上海人,电机系的唐昌年,相貌堂堂,气质极为出众,一看就是上海的世家子弟。


        我和王诗宬关系很好,每次看见他独自一人坐在那里默默地吃饭,我就会把玛丽先安顿好,然后端着盘子坐在他的对面,用中文闲聊,觉得紧绷了一天的神经松弛了下来。


        现实中我较少言,一般是他说我听,王诗宬是个极有意思的人,最喜谈深奥的哲学问题,神态专注执着,好似不食人间烟火,后来他回国成为了中国科学院最年轻的院士,我一点儿也不意外。吃饭时我是专注不了的,手里虽然用叉子卷着意大利面条,抬起头来看着他微笑,但心里却满是焦虑,不知如何应付种种棘手的难题。


        玛丽是法学院的研究生,异常聪慧,但相当的单纯,想必因为失明,看不见人世间的险恶。渐渐我们熟了,她特别好奇我家的事情,一遍遍地让我讲,问极细致的问题,津津有味地听,一点不烦我蹩脚的英文。

        有一天,我也小心翼翼地问她为何会天生失明?父母是近亲吗?她咯咯地笑,说父母相识前在同一家大公司工作,但分别住在美国的东西部,有一次都去德州达拉斯开会,双方一见钟情,爱得死去活来,闪电结婚并生下了她,哪知她是个看不见的婴孩。


        父母的伤痛无与伦比,决定再生一个看得见的,于是又生下弟弟,居然是个哑巴。父亲做工程师养活不了两个残疾儿,决定辞掉工作,开了一家烈酒店。玛丽轻描淡写地说,我却听得张开了嘴,心惊肉跳。


        很快我就见到了玛丽的父母,看起来都是精明干练的美国白人,他们从不一起来。玛丽的爸爸高大随和,有个大啤酒肚子;她妈妈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相当礼貌,问东问西,但不知为什么我感觉她内心有点儿冷漠。


        一个周末的早晨,玛丽妈妈来接她,从手提袋里掏出一件粉色沙的半旧长裙让玛丽穿上。裙子穿在玛丽身上显得瘦小寒碜,紧绷着胸部,泡泡短袖口掐在丰硕的胳膊上鼓起了肥肉,看着可笑。我问为什么要穿?玛丽说她今天要在教堂独唱。


        玛丽妈妈似乎无意识衣不合体,只是不耐烦地催促,我突然心里有点悲凉,幸亏玛丽看不见自己。


        总体来讲玛丽是个快乐的女孩,常常开怀大笑,我每次都特别羡慕,从我幼年起,就不曾记得自己这样快乐地大笑过,一次都没有。我的心底深处永远压着一块悲伤的石头,掀也掀不起,可能是我没有信仰,时时觉得自己像一片无着无落飘零的树叶,随风飘到天尽头,却不知身栖何处。

        而玛丽不同,她笃信上帝,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只要有了麻烦事儿,她就马上丢给神父,就像小女孩把脏衣服随便一丢,让妈妈去洗,然后自己又高高兴兴地玩去了。

(三)


        我们宿舍楼斜穿过Hilgard大街,有一座小小的天主教堂,每天傍晚听到教堂的钟声响起,就让我回想起幼时读翻译小说常看到的描写,有了身临其境的感觉,尤其是在秋天里。


        玛丽每周都要去这个教堂做礼拜,如果没有别的教友陪伴,她就会请我拉着她去。我好奇心强,喜欢看不同的事物,神父嘟嘟囔囔说什么没听懂,就一张张教徒的脸望过去,如果见到长相特殊或生动的面孔,我的目光就多停留一秒。


        有个修女专门在精神上照顾玛丽,每隔两天玛丽都要给这个Sister打电话,比打给她妈妈的电话多多了,什么大事小事都诉说,非常不可思议。


        玛丽虽单纯,但依旧充满着神秘感,似乎永远不能触摸到她的内心。我总在想为什么,结论还是由于她无眼睛之故。我们生活里新结识人,你瞟一下他的眼睛,就能八九不离十地做出判断,皆因眼神直通心底。人常说的眸子不能言其正,意思就是歹人眼里出不了正气,而温和的眼神,较容易使他人放松心智。


        我看不见玛丽的眼睛,就找不到感觉;玛丽看不见别人的眼睛,就不必为他人的目光而活,这点上她远比我幸运,她拥有更多精神上的自由。我常常看见玛丽独自一人坐在那里不出声地微笑,沉浸在思想中,一坐就是两三个小时,不动窝,如果换成是我坐着,大家肯定会觉得有毛病。


        当玛丽心情愉快的时候,她一定会坐在床边,双腿搭拉在床护栏上前后地晃,手里抱着袋巧克力,大包的,一块接着一块地吃,边吃边乐,直到全部吃完。情绪低落时,她也是拿着巧克力吃,不过双脚放在地上,神情颓唐。

        她读书很努力也十分不容易,比如说,她的每一本科教书,都要被送出去翻译制作成盲书,盲书很大很沉,四寸厚,不翻开的平面积就像一台十八九寸的手提电脑那么大,而且一本普通的书翻成盲书就变成了好几本。


        隔三差五,就会有人推车送来一大摞盲书,堆在屋里小山一样的高。另外,每天有一位名叫茱莉的女学生会来宿舍给她念书,玛丽缩肩坐在椅子上,神情专注地听,手指像弹琴似地在腿上搭拉拉地敲,敲的样子又好像是不耐烦。


        经过了一段磨合,玛丽和我的相处逐渐融洽,我的英文口语也长进迅速。我十分忙碌,在宿舍的时间很少,晚上回来时已经累得半死,尽管我很不习惯屋子如此的脏乱,进屋后需要一跳一跳地找落脚的地方,但因实在没时间清理,也就视而不见了。不过我心里每天都在发誓,下个周末一定要做大扫除。


        在屋里,我最怕的事情和玛丽最怕的事情不同,我怕睡觉时开灯,但凡有一点光亮都无法入睡,我就如实告诉玛丽,她很痛快地说没问题,对盲人来讲,尽管也许他们有光感,但差别不大。


        我们的房间在二楼,窗外是植物系巨大的花园,很深也很漂亮,外面看不见楼上屋里的情况,所以天气不冷的时候,我们熄灭了灯,不拉窗帘并留着一扇打开的窗户。玛丽每天晚上洗完澡,都会很奇怪地站在屋子中间,光着身子,沉思默想一会儿,有时还幽幽地哼着歌。开始我很不习惯,就把脸转朝着墙,闭眼入梦。


        那一夜,是十五月圆之时,我闭灯躺在床上,看见高高的月亮柔和明亮,光从窗外流泻进屋里,干净的清明。窗外树木婆娑,我心静如水。扭过脸,又看见玛丽裸露地站在黑暗里,柔软的长发披落肩头。月光洒在她的脸上,苍白的轮廓,长长微颤的睫毛,十分美丽。


        她的皮肤雪白,乳房丰腴饱满,腰肢不似那种中国男人喜欢的小细柳腰,也不似当下流行的排骨瘦,而是均匀宽厚,大腿修长壮硕,像极了文艺复兴时拉斐尔画中的那些圣经里的女人。

        我原本以为那画笔下的女人都是夸张,现时里不会有人长得那么完美,而此时此刻亲眼目视着凝神的玛丽,就好像佛罗伦萨街头一座伫立的汉白玉塑像。


        我惊在那里,大气不敢出,心跳急促,美得不忍再看,我轻轻地把毯子拉上额头,遮住了眼睛。


        突然,我脑海里浮现出美国超市里又大又漂亮的红苹果,来美国之前我见过的都是半青不红但有点儿酸甜好吃的小国光。于是,我偷偷在毯子下面乐了。


        玛丽不在乎灯光,但她很在乎声响,尤其是睡觉的时候。


        那时没有电脑,我又没完没了地要写paper,需要打字,而且大多是在晚上。我用打字机不熟练,还经常打错,花去了很多的时间。有天深夜,我正在打一篇第二天要交的文章,可能是听着实在太烦了,玛丽从床上一跃而起,摸摸索索地走到我桌前,说:“桦树,你念我来打怎么样?”

 只见她特别利落地摸到一张白纸,卷入打字机,然后开始打,手指速度之快,我念完一句,她就已经打完了一句,从头到尾,十几分钟的时间。


        最后,她对我说:“第一段第六行的第十三个词,convey我打错了一个字母,是e不是i,你帮我找到,改过来。”

        我赶紧找回去一看,真的是那样,我佩服死她了。


        然而,就在我们和睦相处的日子里,突然爆发了一件彼此谁也没想到的大冲突。

 



 


贴主:桦树于2021_08_16 19:05:33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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