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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开启思维:语言奇点与思维初始基因(下)

送交者: wangguotong[☆★★声望品衔12★★☆] 于 2025-01-11 2:13 已读 4488 次 1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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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汀阳:语言开启思维:语言奇点与思维初始基因(下)


根据上述设定的方法去寻找语言基因, 首先不妨聚焦于可以直接求证的功能;确定了以功能为寻找目标, 就可采用溯因推理去发现基因演化的“来龙”(溯因推理不能揭示“去脉”, 对未来的预测可采用贝叶斯概率推理), 即试图发现最大可能(尽量逼近必然性的)的来龙线索, 最简单的模式是:给定事实x, 对于x, 存在着x的可能相关项的有限集合{a, b...n}, 相当于x的疑似条件, 假定其中b的相关度最高, 且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排除b, 那么bx最可能的必要条件, 甚至可期待是充分条件, 相当于原因。同时, 以反事实减法进行反事实检验, 即如此反思:已知事实x, 且x的存在被假定基于有限集合的诸种条件(a, bc...n), 如果减去其中某个条件比如b而对x的存在几乎无影响, 那么b就是可减省的变量;如果相反, 当减去b, x无法存在或不可能维持“xx”的状态, 那么在溯因推理中找到的b就被证明为确实是x的必要条件, 甚至可能是充分条件。


前面以蕴含算子“如果-那么”为例说明了意识与思维的差异, 也等于证明了“如果-那么”的概念是思维的一个必要条件。不过, “如果-那么”并非开创思维的第一个奇点, 或许是第二个奇点。按照我的功能主义推想, 生成思维和语言(两者是一致的)的开创性奇点是“否定词”(negation, 简称not), 功能相当于逻辑算子~。赵汀阳(2016)分析了否定词何以成为第一奇点, 细节在此不复述。文中声称否定词是第一个哲学词汇, 这倒是“哲学式”的夸大其词, 准确地说是第一个思维词汇, 意味着意识开始获得自反性, 即反思功能。反思就是思想的起始点, 在获得反思能力之前没有思想, 只有意识, 所以反思是思想的开端。其中秘密是, 思想必须具有能够反思自身的自反性, 使意识自身变成意识的对象, 这样, 意识里才出现必须去想而不仅是必须去做的事情, 简单地说, 意识必须能够空想, 才形成思想。


可以如此设想:假定有一个信号串, 含义相当于it is such a case——这是把语言性质倒映为信号来分析信号, 真实情况的信号串只是s1, s2, s3……, 估计还不能形成it is such a case这个结构化语句。我们要分析的问题是:在否定词被发明出来之前, 没有人能够去反思 “事情未必如此”, 因为意识里不存在“未必如此”的维度, 就像二维生命不可能想象三维的生活。信号给出的信息是去召唤行动, 可以说, 信号几乎都是祈使句, 对信号的回应就是行动。否定词开启了前所未有的意识新维度, 否定词在全都等价于肯定句的信号系统里产生了异类句子it is not that case, 造成了不得不去反思的问题。所有等价于“it is...”的陈述都是对外部事物的反映, 而以否定词去创造的句子“it is not...”却不是对外在事实的陈述, 不是对事实的反映, 而是质疑, 并且暗示了其他选项(alternative), 于是在外在事实之外另外创造了意识的内在对象, 创造了一件在世界里“没有的事”, 但在意识内部却“真有此事”, 一个由意识编造(fabricate)出来的否定状态。由此, 意识不得不反思自身制造出来的观念, 思想由此开始。也许会有人指出, 意识自身就能够产生“自我意识”, 即使如此, 自我意识也只是在经验上感知到自己“是”自己, 并没有形成能够研究自身性质的自反性反思, 所以自我意识与反思不是一件事情。反思的能力只能来自对“不是”的发现。所以, 否定词就是开启思维和语言的奇点。


可以设想, 假如从语言里删除否定词, 或从来没有出现否定词, 那么意识就不可能产生超出既定现实的另外选项, 意味着意识永远只有一个实然选项, 即经验有什么, 意识就有什么, 或者说, 意识的尺度几乎等于经验的尺度——真如贝克莱所言“存在即被感知”。没有否定词的意识只有单一维度, 其发展空间受限于“是”格式即实然的单一维度, 不可能提出在经验里没有答案的问题。只要意识受限于经验, 思维就尚未涌现。这或可解释为什么原始人的生活在数十万年间几乎是重复性的, 没有实质突破, 至多是石器越做越好。不知5万年前还是10万年前的天才偶然发明了否定词, 说出了“不是……”, 意识就出现了大爆炸水平的奇点而涌现为思维, 不仅是从意识到思维的突变奇点, 也是信号系统到语言的突变奇点, 甚至是意识空间从一个可能世界到无数可能世界的存在论奇点。我无法罗列否定词蕴含的所有连锁的革命性结果, 就最具决定性的结果而言, 至少包括以下几个方面。


紧随否定词而来的是可能性的发明。在前思维的意识里, 或在前语言的信号系统里, 只有一个意识维度, “是”, 相当于只有实然性一个维度。假设原始人喊出信号gudongla-lo(gudong=危险猛兽, la=那里, lo=河边。纯属假设, gudong借用的是童话里的不明危险生物“咕咚”), 虽然没有is的词汇, 但在逻辑上暗含is模式, 比如等价于“河那边来了个怪物是咕咚”。即使原始人看花眼了, 但重要的是信号发出的警告, 至于那个猛兽有还是没有, 不值得研究, 没有就没有, 事情就过去了。信号系统只有祈使功能, 不存在质疑“到底是还是不是”的反思维度。否定词的发明意味着水到渠成地发明了可能性。只要否定了现实之唯一性, 就等于开启了无数可能性, 理论上说, 否定词蕴含了无数可能世界(莱布尼兹意义上的“可能世界”)。这意味着, 否定词在开启可能性维度的同时也创造了无穷性的视域, 意识开眼了, 看到了超出“是”单一维度世界的无数维度的可能世界, 受限于经验的原始意识就突变为自由的思维。因此, 否定词的发明就是意识转变为思维, 或信号系统突变为语言的奇点, 而否定词就是思维的第一基因。


溯因推理和反事实验证都可证明, 在逻辑上不可能有先于否定词的别的功能, 因此, 在否定词之前, 理性思维是不可能的。由此还可以反推, 在发明否定词之前, 信号系统是一个与生活经验对等映射的系统, 局限于“xx”的格式, 否定词开启了“不是”(is-not)的意识自由空间而超越了“是”(is)的限制。is的功能就是限定性, 把什么指定为什么, 把什么限定为什么, 其成熟形式是定义, 因此基于is的意识是趋于闭合的, 而is-not意味着可以不是这样, 也可以不是那样, 甚至可以不是所有经验的那样, 于是为思维开拓了无穷空间, 意识因此在经验之外有了无限的意义留白:虽然只看到了一个经验世界, 但可以想到无数可能世界。在存在论上说等于预留或创造了无数个非实在的可能世界。在这个意义上, 否定词的发明是一个“创世性”的事件——如果说上帝创造了“存在”(is), 那么人创造了“不存在”(is-not)。“不存在”的维度也创造了超验性, 不为经验所限的超验性蕴含了无穷性。可能性和无穷性正是思维和语言取之不尽的“存在论资源”, 正是基于可能性和无穷性, 人才能永远想下去, 并且永远有可想的事情。可见, 可能性的发明使得语言和思维具有了无限的繁殖性, 或者说是意义的无限繁殖性。


否定词的发明带来的另一个极其重要的结果是产生了“未来”的概念(未必是个词语, 而是“未来”的观念)。思想性的未来不是物理学的时间维度, 而属于历史学的时间概念。否定词使思想自动产生了“析取”()的选择功能, 而析取必是对未来的选择(显然不能选择过去), 于是把经验的线性时间变成了分叉路径的时间(借用博尔赫斯的“时间的交叉小径”), 未来变成了树状展开, 每个下一步都变成可以自由选择但要自己负责的难题, 不再是对既定本能和以往经验的自动复制。只要未来可以不是过去的递归后继, 而成为分叉而非连续的或好或坏的新事情, 自然时间里原本迟早到达的“将来”就变成了历史时间里自由选择的预期“未来”。在这个意义上, (预期的)未来先于历史, 并且, 未来创造历史。只有自由的行为才能创造历史, 没有自由的行为只是先前行为的复制性后继, 那是重复的时间, 不是历史。因此, 否定词的发明也是人类历史的开端。


否定词的发明发动的语言和思维连锁革命, 除了上述的可能性、 无穷性和未来意识的涌现, 还继发了许多同样重要的结果。有了否定功能就有了思想的自由, 这是主体性的基础;进而还形成了对话, 之前的信号系统虽有对答形式, 但限于生存信息交流, 而对话除了交流信息, 还包括争论、 反驳和商议等功能, 这是促进理性思维的条件;还有虚构能力, 产生了使人获得先见之明或自欺欺人的预见, 还产生了谎言和谋略, 使生活变得复杂难测;还奠定了逻辑思维的一般形式。尽管逻辑学只有两千多年的历史, 但逻辑思维应该是与语言一起成长的数万年事实。只要有了否定功能()与析取功能(), 就足以发现推理所需的蕴含功能()。有了以上这些功能, 理性思维就差不多万事俱备了, 接下来都是不断的“东风”了。


以上分析试图说明:在信号系统发展为语言的过程中, 发生了多次“物种形成”(speciation)的突破性奇点, 这些奇点改变了信号系统的基因图谱, 使信号变性为语言, 重点是形成了信号系统之所无而专属于语言的新基因。因此, 语言奇点同时也是语言功能的反转点:在前语言的信号系统阶段, 信号的功能的确是交流;但在语言奇点之后, 信号变性为语言, 语言的根本功能就变成了思维, 同时遗传了交流功能, 而思维功能的独立性意味着思维功能是新增的。假如人类只剩下一个人或是一个人工智能, 长生不老但绝对孤独, 他将继续使用语言去思维, 但不需要交流, 就是说, 在失去交流的情况下, 语言仍然保有思维功能(当然, 思维也可以在广义上理解为“与自己交流”)。这里的论证部分同意论文LFC的观点, 即语言的原始基因是交流, 并且交流先于思维;但也部分不同意LFC的观点, LFC没有考虑到语言奇点也是语言功能的反转点, 在发明了否定词之后, 语言的根本功能就反转为思维了。在此我想补充一个经济学或生物学的论证(不知是否可靠): 人类的天然目的是生存, 凡是有利于生存的事情或对于生存有着最大效益的事情就获得优先性, 语言创造的可能世界蕴含着远超实然信息的巨大能量, 有着难以置信的创造潜力和知识生产能力, 把人类变成世界的主体, 创造了文明, 从而彻底改变了生活, 于是, 思想的最大化效益诱惑确立了思维功能在语言里的优先性。考古学的证据也可以说明, 大概在语言的形成时期, 人类的生产和生活也进入革命性的加速演化, 与前语言信号时期长达数十万年几乎没有变化的生存状态形成明显对比, 这意味着, 人类的创造性演化与语言的形成和思维的形成之间有着十分显著的相关性。


似乎还需要为传统的语言概念给出一个辩护。信号系统与语言的两分传统之所以更为合理, 是因为语言终究是一个文明现象, 不能还原为生物或物理现象, 那样的还原会损失太多性质。即使脑科学能够证明语言活动的脑神经表达与信号活动的脑神经表达是相似的, 也不能证明信号和语言是同一物种。其实, 在物理或生物还原上表现出来的相似性不足为奇, 任何事物只要还原为物理活动或化学活动, 都会呈现出相似性, 恐怕爱因斯坦的脑神经在物理或化学现象上与大猩猩也有惊人的相似性, 或者, 达芬奇的画与我的画在物理性质上也相差无几。可是爱因斯坦或达芬奇的思想意义在物理性质里消失了。无法物理还原的事情并非不存在, 而是存在于无法还原的高维度里, 所以不是可省略的变量。还原论早已暴露出局限性, 当代新科学, 比如复杂科学, 更证明了还原论并不具有普遍有效性, 不能滥用, 只能有条件地使用, 即使在物理现象上, 还原论也无法解释物理系统的“涌现”(emergence)。可以说, 凡是属于价值和意义的事情, 都不适合使用还原论, 尤其不能使用物理主义的还原论。价值和意义的谜底只在非物质的维度里, 解铃还须系铃人, 价值和意义终究只能在精神系统内去解释。


不可否认的事实是, 信号系统和语言虽有连续遗传基因, 但在物种上已发生变异, 两者的基因差异和物种隔离已经大到不可还原, 类似于动物之间的“生殖隔离”。最大的差异在于, 信号系统不能思维, 仅限于交流。无论多么发达的信号系统, 其表达能力的最大限度是形成有语境的信息串, 而不能产生系统化的知识和思想。因此, 显然不能因为语言遗传了交流功能, 就认为语言的主要功能也是交流。正如前面论证的, 语言经过基因突变获得了思维功能, 而思维功能有着更大的意识能量;哪一种功能具有更高效率, 就会发展为主导功能, 这应该符合演化规律。


LFC关于思维可以不需要语言的论点借用了脑科学的一个实验结果, 即语言和思维在大脑里的运作并不在同一个区域, 这似乎证明了思维可以不需要语言。下这个结论可能太过匆忙了, 脑测试显示的与其说是语言和思维的关系, 不如说是信号与意识的关系, 因为那些脑测试并没有显示推理或分析的脑波, 只显示了意识对语言信号的反应, 并不是意识对复杂思维的语言活动的反应。复杂思维与信号反应有着根本差异, 那些被重复性的生活场景和日常行为锁定了的语言表达很可能已建立了相当于刺激-反应模式的信号-意识的自动化反应, 其即时的自动化反应几乎类似于见到强光就闭眼, 并不需要启动思维区。日常交流中说出的家常话、 指令、 闲话、 套话、 废话甚至情感表达, 几乎是不动脑筋的或不过脑的, 这些套路化的活动与脑测试一致就不足为奇了, 但这些情况不能代表承载复杂意义的语言和思维。科学至今也没有能够充分认识大脑的运作方式, 还没有真正破解大脑的秘密, 因此, 有限的脑测试还不能作为关于思维的证据。即使大脑有着分别运作的语言区与思维区, 也不足以断言语言区和思维区之间不存在尚未破解的量子式关系, 更不足以推出语言不是思维的工具或思维不需要语言的结论。大脑各区域之间不可能没有同步配合, 否则大脑就不需要形成一个系统, 而是像章鱼那样有若干个神经中枢了。


人类要思考抽象的、 超出经验的、 变量关系复杂的事情, 就一定需要语言为之“赋形”(form-giving), 需要抽象概念、 逻辑和数学关系, 就是说, 语言具有“赋形”功能, 语言把抽象关系变成“有形的”因而成为“可见的”对象。因此, 似乎有理由猜测, 分别动用抽象思维与经验思维的大脑运作模式可能非常不同。即使是不识字儿童的思维, 也不足以说明语言与思维无关。儿童口语虽然简单, 至少也使用了否定、 分类以及析取的思维功能, 而这些功能只存在于语言中, 是语言对抽象关系的赋形结果, 是经验中所没有而由语言创造出来的思想对象, 并不属于经验感知的形式——我们在感性经验里看不见否定、 分类以及析取。因此我怀疑LFC讨论到的“思维”其实只限于经验感知水平的意识, 并不是理性思维。而只有理性思维才能够代表人类思维水平。


我还想提出一个更彻底的论证:如果思维要知道自己到底想了什么, 或想得对不对, 就必须反思自身, 就需要把思想自身对象化, 而要实现思想自身的对象化, 只能在语言中去实现——因为不存在别的形式。因此, 至少可以说, 反思的思维与语言活动必定是一体的, 语言是理性思维或复杂思维的必要工具。至于情感或知觉的对象化, 确实在歌唱或绘画里就可实现, 不需要语言, 但思想的对象化就只能实现为语言。让一步说, 不需要语言的思维或许有, 但一定不是那种能够思考任何事情的理性思维, 或者, 如果真有一种只以交流为功能的语言, 那一定不是能够表达一切事情的成熟语言。


4. 语言的自反性以及意义繁殖性


作为思维工具的语言达到成熟的标志是具备两种系统性的特征:自反性, 还有意义的无限繁殖性。语言能够把自身当成分析对象, 此种自反性就是语言成熟的标志, 也是思维成熟的标志。当思维能够通过语言反思自身, 天底下就没有什么不能思考的事情了, 随之就获得无穷的意义繁殖性, 语言或思维就获得了无穷能力, 以至于能够表达所有可能世界。


用语言表达外部事物, 或外部世界成为语言的对象, 是早到不可考的事情。从早期文明遗存下来的伟大文本可以反推, 人类早就讲述自然或人事的各种奇迹, 还断言了关于世界的许多可疑的“真理”。随着词汇越来越丰富, 表达式越来越复杂, 语言就有必要去解释自身, 必须能够自我识别、 确认和解释自身系统内每个元素的意义以及规则和用法的一致性, 否则无法形成一个有效的语言游戏(维特根斯坦概念)。试想假如在语言里出现了语言自己无法辨认和解释的许多概念和用法, 语言就破碎了, 系统崩溃了, 就像一个人居然不知道自己是谁, 不能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 一般就会被诊断为神经病或痴呆症。可见, 语言对自身的解释, 即语言的自反性, 是语言成为语言的必要条件。通常自反性的落实有两个路径。


一个路径是在自然语言内部形成自反性, 典型成果是词典(包括各种类型), 可称为“词典路径”。词典的策略是用自然语言去解释语言系统内可能出现的任何现象。这意味着, 任何一个词(概念)的含义在语言内部都能够被解释——理论上的极限是定义, 但定义难度高, 实际上难以做到对每个概念都形成良好闭合的定义。不过, 对任何词汇或概念形成可识别的有效解释就基本够用了, 足以保证每个词汇和概念成为语言系统内的合法成员。有时会存在某些有争议的歧义概念、 多层含义负荷的概念、 暗喻型或意象型的发散概念及尚未定型的新概念, 即使未能形成充分的解释, 也至少能够兑换为一组相关描述, 按照维特根斯坦的理论, 至少能够标注为语言游戏中的一组“用法”, 也就具有基本识别性。例如“天、 道、 仁、 境界”, 或eidos(理念)、 gnosis(灵知)、 aura(灵氛), 甚至modernity(现代性)、 contemporariness(当代性)、 historicity(历史性)之类的人文概念, 就缺乏足够严格的定义, 但可以兑换为一组非闭合的解释或用法而形成理解。


既然每个词或概念都能够在语言系统内部被解释, 就意味着语言具有反思自身的能力, 这种自反性形成了语言系统内部的“对话先验结构”: 每句话都先验地预期至少有另一句话是其有效的应答或有效解释。语言系统的对话先验结构正是交流功能的先验条件, 交流功能只是对话先验结构的外用方式。如果语言在其内部不能回答自己的话, 就不可能用于外部的信息交流。当人类能够以语言解释语言, 就意味着意识以语言为形式发生了思维活动——如果思维与语言不是步调一致的, 何以知道一个概念需要什么样的解释?又何以知道哪些概念可以解释另一些概念?或何以知道哪些含义与另一些含义是等价的?或何以知道如何限定某种意义而不会混淆是非?语言能够对自身进行解释, 应该是语言与思维一致性的又一个证据。如果语言没有内向的自反功能, 就不存在思想, 语言本身就是思想的反思形式, 因此, 内在于语言的对话先验结构就已经证明语言是思想的形式。我甚至疑心所谓“不需要语言的思维”是一个错觉, 即使只用意象去思维, 很可能也暗中借用了由语言塑造的一般思维方式。比如说, 不用语言的思维也不可能不使用等价于“并非、 或者、 并且、 如果、 等值”的逻辑关系, 否则甚至不可能知道如何安排意象的关系。


语言反思自身的另一个路径是在自然语言的外面(但仍然在语言的里面)创造一种人工语言作为元语言来反思语言系统的整体性质, 可称为“元语言路径”。能够用一种语言去创造另一种语言, 这更是语言即思维的一个证据。元语言通常是但并不必须是形式化或符号化的语言(比如数学和数理逻辑), 也可以是经过非自然方式重新组织的“不太正常的”自然语言(比如古典逻辑和令人讨厌的哲学语言), 但它们都是元语言。虽然语言的先验对话结构即自反结构保证了任何一个概念或句子都能够被另一些概念或句子所解释, 但语言系统的整体性质却无法在自然语言系统内部被反思, 类似于眼睛看不见自身, 于是需要制造某种与自然语言拉开距离以便“远观”的元语言来反思语言的整体性质。虽然自然语言也可以充当自身的元语言, 但有个小缺点, 如果元语言与对象语言是同一种语言, 就无法拉开距离而容易产生意义纠缠的自指(self-refe rence)或悖论, 当然, 这个小缺点不算什么。思想能够用语言创造出元语言, 这个事实进一步说明了语言与思维有着不可分的互动关系:语言创造思维, 思维也反过来创造语言。


元语言的最早努力是亚里士多德的逻辑学(一个难以置信的伟大成就), 还有《易经》的方法论(一种神奇的元语言)。亚里士多德逻辑的伟大之处显而易见, 无需解释。关于《易经》, 需要略加讨论。《易经》六十四卦是一个奇怪的符号系统, 各种解读往往更奇怪。无论《易经》多么难以解读, 但解读为测算命运的密码肯定不靠谱。所有伟大的书, 即使是宗教的教义, 都不是迷信, 因为迷信缺乏思想深度, 不值得也不可能凭此成为千古传颂的文本。莱布尼兹将《易经》解读为最早的二进制系统, 未必为真, 或是过度诠释, 但解读方向却很有意义, 即《易经》的符号系统是一种元语言。正如二元对立真值是逻辑用来建立推理模式的最简练或最大效率的取值, 《易经》的二元互补关系是用来建立动态模型的最简练或最大效率的互动结构。在这个意义上, 《易经》的系统并不离奇, 就是一种有些不寻常的元语言。不言而喻, 最成功的元语言是数学语言, 它不仅能够表达几乎所有思想关系, 能够检查任何系统的性质, 而且创造了自然语言中所没有的许多超验对象, 例如0、 无理数、 超越数、 连续统、 无穷集合、 实无穷, 等等。这又进一步说明, 以语言为工具的思维能够发明一些并非用于交流而主要用于思想的高阶语言。


结论是, 语言的自反性是语言成为成熟语言的一个根本性质, 而语言的自反能力正是语言是思维工具的证明。在此, 成熟语言的意义无穷繁殖性已经无需解释了, 只要一个语言系统具有自反能力, 总能够找到一些概念或语句来解释任何新概念或新语句的意义, 就自动拥有了无限生成意义的能力, 这个语言系统至少是一个康托式的“实无限”的系统。我相信语言的自反性和意义无限繁殖性已足以证明语言与思维的一致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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