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论对良知学的补充——以方以智“知”论为中心(中)
郭振香:知识论对良知学的补充——以方以智“知”论为中心(中)
二、“知”之工夫:虚心而好学
方以智认为,“心”虽然具有学习与通晓事物原理的能力,但这只为认知主体“极深研几”提供了可能性,若要在现实中明白物则、事理、时宜,则必须在社会历史实践中保持“虚心”和“好学”。在《药地炮庄》中,方以智编录了藏一的“虚心”论。
藏一曰:“吾人生得秩序变化之《易》,足以深几神明,而情欲意见蔽之,不肯虚心,何能立大本、知化育、成位乎中,而时出经纶,以化异同、归中和哉?”[18]
藏一即左锐,清代《续修桐城县志》曰:“左锐,字又錞,号藏一。”[19]张永义指出,左锐的身影经常出现在方氏著作中,“左氏亦出桐城世家,与密之家族往还极多”[20]。《药地炮庄》将左锐“虚心”说编录其中,说明方以智是认同左锐观点的。
所谓“深几神明”,出于《周易·系辞上》“夫《易》,圣人之所以极深而研几也。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唯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唯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深”是从上到下、从外到内距离之长,贯通深远,“极深”表示穷究范围之广;“几”是事物发展的内部原理,细微难察,“研几”表示研究程度之细。左锐认为,《易》是阐明圣人穷究事物深邃而细致之道理的书,后人通过对《易》的学习,是完全可以了解宇宙发展变化之秩序与规律的。然而,认识主体如果被情欲或意见遮蔽了“心”,不能保持内心的空明纯净,则不能洞察到事物的客观规律。左锐认为,关于《周易》,方学渐、方大镇、方孔炤“三世研极,遍征百家,愚者大师[21]承之”,他指出:“大师庐墓合明,幸得朝夕,《剥》烂《复》反,乃叹曰:‘大道易简,私黠乱其神明。’”[22]方以智对《易》理的阐发秉承了深厚的家学渊源,在反对私欲、算计扰乱人们洞察力的问题上,方以智与左锐的立场是一致的。
“立大本,知化育”源出于《中庸》,《中庸》曰:“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夫焉有所倚?肫肫其仁!渊渊其渊!浩浩其天!苟不固聪明圣知达天德者,其孰能知之?”《中庸》将“聪明圣知”作为“达天德”的前提,《周易》将“极深研几”作为“通天下之志”“成天下之务”的前提,二者在由智慧达德行的思维路径上是一致的,即唯有正确地掌握天地万物变化的规律,才能为人类发展制定正确的法则,指导百姓的生产与事务。左锐认为,认识主体若欲洞见事物之理,必须排除主观意见、个人情欲的干扰,即“虚心”,他以《周易·系辞上》“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强调了“虚心”认识天下之理对于应时治理天下的重要性。如果说“极深研几”之“知”是圣人成功治世的重要前提,那么“虚心”则是“吾人”即生于后世的普通人获得正确之“知”的重要前提。
与左锐强调“虚心”相一致,方以智认为,若要实现“心”对事物客观公正的认识,就要保持心“虚明无意”的本来状态。因为“心”只有“虚明”,才会有“神明栖之”,发挥其“灵”的功能。相反,心境若不“虚明”,认知就不通彻。他指出:“心”本来是清澈明亮、无所偏执的,如鉴之清明,如衡之公平,可以明察、衡量万物之本相。但诸妄会从“意”生起,妄意会遮蔽“心”的虚明。那么“意”与“心”的紧张如何化解?
心本虚明无意,鉴空衡平,有何不正?诸妄从意起,故正心先诚意。意动心自知,知觉妄即破。此知常存,妄自不妄,故又先致知也。至此难言所先,惟在事理通一,格物、物格而已。知由意运,亦由意昏;意由知起,亦由知化;一觉则万虑自清。[23]
方以智吸收了佛学“心常觉照,不随妄转”的思想,并强调了“知”的明觉功能,他认为本于“虚心”的“知”具有觉察、判断“意”的功能。在心与物交往的过程中,会根据对物的辨识而起意之动,如果“知”是明觉状态,会觉察到所起之“意”是诚还是妄,即“意”无论是向正还是向邪发动,明觉之知都会自然判识。如果所起之“意”为诚,明觉之知会顺诚意而行;如果所起之“意”为妄,明觉之知能觉其妄,不随妄转。明觉之知常存,妄意自然会随处灭尽。
在“意”与“知”之间,一方面,“意”由“知”化;另一方面,“知”由“意”昏。如果“知”不具圆明之觉,只有如“石火电光”的一曲之明,这种“知”是无法透事而转物的。当被诸多妄意遮蔽覆盖时,“一曲之明”是无法透过妄意阻挡而照见事物本真样貌的。
而石火电光一曲之明,作不得主,透不过事,转不动物,为势所眩,利害所阻,表里不洞达,心境不圆通,施为不恰当,即是知不能格物矣。[24]
所谓“作不得主,透不过事,转不动物”,即完全被外在势力与自身利害计较所左右,这种“知”就不能圆明照物,即所谓“是知不能格物”。方以智将“知”分为两类:一类为“此知常存”中的“此知”,另一类为“是知不能格物”中的“是知”。前者如慧日之明,浮云时起时灭,终究不可蔽日;后者如石火之光,稍遇阻碍,便不能通透而致远。由此可见,方以智强调以明觉之知洞察事物表里,在明觉之知主宰的前提下,妄意对“知”的“昏”只是暂时的,因为人“知”其是妄念而不随,妄念便不能起作用,即所谓“一觉而万虑自清”。
明觉之“知”因为具备随时觉知、不随妄转从而保证心体虚明的功能,所以具有重要的地位。正是因为明觉之“知”能够对治妄意而可“洞达表里”,昏蔽之“知”无法对付妄意而导致“转不动物”,所以方以智强调“故又先致知也”,即首先要使“此知常存”,始终保持明觉之“知”。方以智“故又先致知也”的立场,并非如阳明心学以“致良知”为先的道德理路,而是以致“此知”为先的知识理路,在逻辑上借鉴了佛学“般若无知而无所不知”的思维方式。僧肇曰:“以圣心无知,故无所不知。不知之知,乃曰一切知。故《经》云:圣心无所知,无所不知,信矣。是以圣人虚其心而实其照,终日知而未尝知也。故能默耀韬光,虚心玄鉴。”[25]“无所知”,是指清净如虚空,“无所不知”,是指照无相之真谛。
方以智的“先致知”最终落实在先虚其心,即先将心还原到“虚明无意”的状态,有而不与,应而不藏,顺应时势变化,如实反映客观存在的相貌,洞察万物的内在本质。方以智认为表里洞达,心境圆通,方可施为恰当,这说明只有还原心“虚明无意”的本然状态,才能充分发挥人之“灵明”的通透认知作用,从而获得对客观世界发展规律的深刻认识,提升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
所谓“虚明无意”,不是使“心”如死灰般的空寂,不思不虑,而是保持“心”光明磊落、公正无私的状态,在千思百虑中,内外无异,平等照物。方以智指出:
容是非乃能明是非,明是非乃能容是非。老子曰:“惟容乃公。”公则平,平则无心,无心则明;是即般若无知无所不知。今人捉着一个死无知、死无意,正寿昌谓东宛,莫落此大险坑者也。[26]
人心本来是虚明宽广的,对于万物无所不容,唯有无所不容,才能坦然大公;坦然大公,则没有偏私,公正无偏私即为“无心”,“无心”之体如僧肇所谓“圣心无所知”。“无心”便可观物通其理,行事得其常,故曰“无心则明”,“无心”之用如僧肇所谓“无所不知”。无知无意不是“死无知、死无意”,不是熄灭思虑,归于死寂,而是指在“心”虚明宁静的前提下,辨识万物之异,会通万物之同。
方以智将老子的“知常曰明”、僧肇的“般若无知而无所不知”与《大学》“格物致知”融会贯通,在三教圆融的思维模式下,他的“先致知”论既不同于王阳明的“致良知”理论,也不同于朱熹的“致知,是吾心无所不知”[27]思想。
阳明谓“致吾心之良知,致知也”,主张通过去除私意和物欲的阻隔遮蔽,使得本心良知没有障碍,得以全体呈露地充塞流行,是从道德修养意义上强调“致知”的重要性。朱熹虽认为“心”具有神明知觉,但“心”所“知觉”的对象是形上之理,于高下、轻重、内外之分殊中照见“理一”,格物穷理只是对既定的、先在的“具于心”的“是理”的印证,从其将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之理作为“穷格”的首要任务来看,朱熹的格致论归根究底属于道德论意义上的修养工夫。而方以智所要求的常存“此知”,是知识论意义上的问学工夫,属于认识论的层域。认识论需要在名言概念的基础上,对各种事物性质进行识别、区分,对事物之间的关系进行判断,并能根据已知的状况推理、预判事物未来的发展趋势。
方以智认为,人要提高知识水平,除了要还原心的虚明状态,还必须进行广博的学习。“因心而知”只是说明个体具备成就知性的可能,欲真正在现实中充分地实现知性,还需要不断学习,通过观察、测量、实验等方法更新知识。正如德性品格的养成不可脱离听闻讲习、身心践履等道德实践工夫,知性品格的成就也必须借助于质测、核验、考证等学习实践工夫。他认为禅宗以无分别的“般若”为内,以有分别的“知见”为外,属于异端之见。其云:
寓(?、宇)内之方言称谓、动植物性、律历古今之得失,必待学而后知;其曰本自具足者,犹赤子可以为大人也。玄言者,略其“可以”,而陗其语耳。据实论之,赤子之饭与行必学而后知,谓赤子可以笔、可以书则然,责赤子不学持笔而能作书乎?欲离外以言内,则学道人当先从不许学饭始!而好玄溺深者语必讳学,即语学亦语偏上之学,直是畏难实学而踞好高之竿以自掩耳![28]
“本自具足”既是禅宗明心见性理论的前提,亦常被心学用来说明人的良知“不假外求”,王龙溪将孟子“良知”说与禅宗“本来具足”相结合,提出“自先师拈出良知教旨,学者皆知此事本来具足,无待外求。”[29]在方以智看来,般若圣智与读书知见本不冲突,学问渐修亦非大彻大悟的障碍,若论先后,则读书知见乃是般若智慧的前提与基础,正如赤子成长为大人,必须要从外界摄入营养。唯有好学不息,才可以提高自己的才能。下学是上达的必要阶梯,脱离闻见积累而高谈阔论者,实际上是畏惧以读书闻见为工夫的实学之难,以所谓的高深莫测掩盖自己贪图方便的本质。
在《一贯问答·问仁智》中,方以智对《中庸》“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进行了阐发,他认为《中庸》关于“三达德”的论述既证明儒学有以“知”为尊的传统,还可以证明“知”是建立在学问闻见等后天经验积习基础之上的。唯有“好学”才能通向“知”,唯有“力行”才能通向“仁”;不“学”则不能知,不“行”则不能仁。这说明智仁关系本质上为知行关系,“知行合一”即仁智“一理而互化”。
“好学近乎知”,说明知识的统摄作用归根究底以“学”为前提。方以智根据《论语·阳货》“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指出:“智不学则荡,仁不学则愚,勇不学则乱狂,故必以好学为首。”[30]“荡”即穷高极广,不踏实确凿,“智不学则荡”说明只有经历闻见积累的踏实工夫才能成就真正的“智”。
方以智认为,阳明学尤其是龙溪之学将“圣人”的智识维度予以弱化,与先秦仁智双显的精神是相背离的。《孟子·公孙丑上》曰:“仁且智,夫子既圣矣。”在孟子看来,“圣”的标志就是既仁且智,孔子正因为既仁且智,所以成就了其圣人的人格境界。《春秋繁露·必仁且智》曰:“仁而不智,则爱而不别也;智而不仁,则知而不为也。故仁者所以爱人类也,智者所以除其害也。”董仲舒认为,“智”的作用在于分别差异,在人类社会中,一定是善恶、利害并存的,如果不以智慧加以分别,那么就无法充分实现“爱人”,因为对人类社会的治理不仅要以仁行善,还要以智除恶。
方以智继承了孟子、董仲舒仁智并重的学术传统,并结合时代问题进行了改造,针对龙溪“绝意去识”的主张,他指出:“知见何曾非般若?心、意识本非有二。”[31]方以智认为龙溪“虚明之体”反为意识所蔽的担忧是没有必要的,因为有分别的意识与无分别的本心不是对立的,而是既对待又贯通的,闻见之知的积累与深化是般若智慧的必要前提,由此可见方以智对认知心“分别”作用的认可,如其言:
药地曰:“不昧同体之仁,善用差别之智,一理而互化也。”[32]
方以智主张“差别之智”与“同体之仁”互化统一的思想,盖是受到其师王宣的影响,“虚舟师曰:‘智以灵明为知,仁以通贯为行,究竟知行、诚明合一,则仁智本合一也。’”[33]相对于龙溪强调良知本体寂而不感,王宣以“贯通”为“仁”的特征,以“灵明”为“知”的特征,认为不通行则不能谓之仁,不明辨则不能谓之智,由此,传统的仁与智关系转化为行与知的关系,智仁合一就是知行合一。
方以智所谓仁智“一理而互化”是在王宣思想的基础上,阐明知行互化、诚明互化,即明理有助于行仁,行仁有益于明理。王龙溪认为,孔子称赞“只在心性上用工”的颜回为“好学”,主要是表现于不迁怒、不贰过的“德性之知”层面,与“多学多闻多见”的闻见之知毫无关系,他以“充觳觫一念,便可以王天下;充怵惕一念,便可以保四海”[34]说明良知具有无穷无尽的生成事业之作用,可见王龙溪对“德性之知”的社会治理功能表现出高度自信。方以智认为,仁爱的感通不能代替智识的辨别,仅凭仁爱是无法实现社会治理目标的,只有仁知双彰,德智并举,才能切实指导民生日用,开物成务。
贴主:wangguotong于2024_09_19 0:51:05编辑
内容来自网友分享,若违规或者侵犯您的权益,请联系我们
所有跟帖: ( 主贴楼主有权删除不文明回复,拉黑不受欢迎的用户 )
楼主前期社区热帖:
>>>>查看更多楼主社区动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