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历史上泉州人的宗教信仰，不能不说说泉州多种宗教并存的景观，颇为耐人寻味。

历史上的泉州，佛教虽然极为盛行，风光无限，有着闽南佛教三大丛林之称的开元寺、承天寺、崇福寺，有著名的东西塔，还有多得数不清的佛寺，却也未能一统天下，使泉州的芸芸众生统统皈依于其灵光之下，而是各种宗教林立，争奇斗艳，故有“宗教博物馆”之称。


泉州长期以来也不仅仅是两种、三种宗教共存，而是达到了十来种共存的程度，几乎世界上所有影响较大的宗教，都曾经在这里拥有一席之地。佛教之外，道教、伊斯兰教、古基督教、摩尼教、印度教、日本教、犹太教和拜物教，等等，都曾在泉州传播、发展，留下了各自的踪迹。而且，不单佛教，并存的各种宗教中还有好几种也都有不凡的表现。

道教，流行甚早，也甚有市场。西晋太康年间，当时经济文化都尚不发达的泉州就建了一座很有名气的道教宫观，即元妙观。唐五代，道教更是辉煌一时，新建扩建了不少宫观，还涌现出一些著名的道士，典型者如五代时的晋江人谭峭，深得道法，道学造诣声名远播，在全国道教史上亦占有一席之地，被闽王王昶徐奉之为国师，又被南唐后主李煜赐号“紫霄真人”，所著的《化书》流传至今，被认为是继《道德经》、《南华经》之后道教的又一部经典著作。宋代，泉州又出了一位很有名的道家，即吴奔，以医济人，施药治疫病，传得神乎其神，在闽南影响深远，尊为“保生大帝”，至今犹有巨大影响。


宋代泉州更于清源山南麓凿出一尊道教始祖李老君的大石像，高五米多，厚七米多，宽七米多。据载，它原是一块天然巨石，有“好事者”稍加雕琢，也就成了这尊大石像。大石像坐北朝南，双耳垂肩，左手依膝，右手凭几，两眼平视，凝视着前方的泉州府城，仿佛在洞察飞驰的历史，在思考人世间的沧桑变幻，神采动人，气势不凡，可又像平常老人那样和蔼可亲。老君像名闻遐迩，仍是当今泉州的一张名片。到明清时期，泉州又继续建了许许多多的宫观，诸如真人慈济宫之类。


伊斯兰教，在创立后不久，就已开始进入泉州。泉州市区东郊的灵山上，有伊斯兰教石墓两座，那墓中之人，据说是伊斯兰教创始人穆罕默德四位嫡传高徒中的两位，即“三贤”与“四贤”。相传，唐武德年间，穆罕默德派门徒四人来华传教，一贤到广州，二贤到扬州，三贤沙谒储及四贤我高仕莅临泉州。穆罕默德教导他们，要把真主的声音传播开去，哪怕是遥远的中国也要去。后来，两人逝于泉州葬于此山，葬后山上屡显灵异，山因此称灵山，墓称圣墓。此说虽然一直颇有争论，不过伊斯兰教很早就进入泉州，圣墓历史悠久且墓中之人在伊斯兰教中身份较高，却应当是事实。


宋代，伊斯兰教在泉州继续得到大发展，标志就是坐落于泉州涂门街上那座令人叹为观止的清净寺，这座阿拉伯式的古建筑，乃是依照叙利亚大马士革伊斯兰教礼拜堂的形式而建的，全部用青色或白色的花岗岩建造，巍峨壮观，始建于1009年，至今已有千年历史了。事实上，宋元时代，泉州的清净寺远不止这一座，只是其他的清净寺都毁于元末明初的战乱之中。虽然如此，今天的泉州城区周边仍有穆斯林的后裔四万多人，这也说明伊斯兰教在泉州非同小可的影响。


摩尼教是公元3世纪中叶伊朗人摩尼创立的宗教，这一传播并不算广泛的宗教很早就在泉州占有一席之地。泉州城南不远处的万石峰下，目前尚存有一座摩尼教教寺，俗称草庵，就是明证。此庵创建于1339年，庵的正厅后侧有一堵巨岩，壁上镌刻有一圆形佛龛，龛内精刻着一尊摩尼光佛浮雕坐像，端坐于莲坛之上，背后光圈射出波形毫光，颇为奇特。庵门还有一槛联云：万石峰中，月色泉声千古趣；八方池内，天光云影四时春。这楹联，形象地道出了草庵的胜景。摩尼教于明初开始衰落，已很难见到它的踪迹，而泉州这摩尼教草庵，竟成了全国绝无仅有的宝贵史迹。


婆罗门教，这个发端于古代印度的宗教，在泉州同样有一席之地，同样有不少罕见的遗物。唐会昌年间，婆罗门教呼禄法师游方泉州，卒葬清源山麓。泉州开元寺大雄宝殿殿后廊中那两根独具特色的青石柱，就是婆罗门教罕有的遗物。柱高三点七米，四面均有一幅石刻图，形象地描绘出印度古代婆罗门教的神话故事，诸如因背信婆罗门教而被贬成大象和鳄鱼的两个神祗互斗的故事，力大无比的毗湿纽挖取魔鬼心脏的故事等等。此外，泉州新门外浮桥边的那根充满神秘色彩的石笋也是罕见的婆罗门教的遗物，最迟在北宋就有了，据考证它是婆罗门教生殖崇拜的象征，泉州人对之始终充满一种神秘的敬畏之情，晋江水流经这里，称之为笋江，泉州太守在这里所造的大桥，称之为笋桥。


古基督教聂斯脱利派传入中国后称为景教，即上帝的阳光普照之义。景教曾一度衰落，到元代重新兴起，改称为也里可温教，泉州几十年来发掘获得的数十方墓碑石足以证明元代泉州景教是十分盛行的。泉州地区发现的景教遗存，有刻着十字架莲花的、有刻着飞天、飞天手捧圣物向着十字架的。十字架和飞天的雕刻，不同派别有所不同，泉州还曾发现有浮刻着象征圣灵的头大鼻高的飞鸽的基督教碑刻。


除了上述宗教，泉州地面上还存留着太多的其他各种宗教的遗物，诸如牌坊、佛像、墓碑、石刻，等等。


泉州人对宗教的这种态度，不仅在古代表现得十分突出，而且，这种传统一直延续到近现代。近代外国传教士为了打开古老中国的大门，纷纷借传教之名进入中国，泉州也很早就成为它们的乐土。事实上，早在清中期，这一情况就已经发生了。据《清史编年》载，1753年初，福建巡抚陈宏谋奏称：龙溪县拿获民人崇奉西洋邪教，鸦片战争以后泉州信教的人就更多了，天主教、基督教传教士纷纷涌入，大行其道，很快在泉州有了一大批的信徒，从城镇到乡村，均建了相当数量的教堂。


令人称奇的是，这么多的宗教，长期以来，竟然能在泉州和平共处，彼此相安无事，且似乎相处得还挺不错。要知道，世界宗教发展史上，不同的宗教之间，互相排斥，互相压制，甚至因为彼此互不买账而大打出手，进行宗教战争，曾经普遍地存在。可是，纵观历史，宗教冲突之类的事，泉州似乎从来也没有发生过。而且，在泉州的地面上，各种宗教的友好相处，不仅体现于一座城市中，体现于同一座山，体现于同一个街区，甚至体现于同一座庙宇中！倘若到泉州城内的涂门街转一圈，你会发现这方圆不过三里的街区里，就非常密集地分布有泉州非常重要的儒教文庙、道教元妙观、佛教承天寺、伊斯兰教清净寺、民间信仰关帝庙和天后宫等。这些庙宇散落在这小小的地方，高低不一，形状各异，争奇斗艳，真是不可思议！至于像清源山、清水岩等名山，道教与佛教平起平坐，亲切友好，开元寺中的佛教与婆罗门教热情拥抱，甚至于融合为一体，那更是很平常的事了。泉州各地，像这样多种宗教共济一堂的现象，比比皆是。


洋洋大观的各种宗教，如此友好地共存于泉州，使这里成为宗教的自由讲坛，成为思想自由交流的市场，这确确实实是泉州宗教信仰的最大特色。所以，有人感慨地提出，这是人类的奇迹，也是人类宗教和平相处的典范。这种奇观，既是泉州成为历史文化名城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也让泉州人引以为傲。因为，泉州不仅仅是个当之无愧的世界宗教博物馆，更为重要的是，它很好地体现出历史上的泉州具有宽广的胸怀，包容的态度和兼收并蓄的精神。


这样的解读，当然有相当的道理。因为，每一种宗教，都有各自特定的崇拜对象，都有各自不同的神祇。虽然，这神祇或者是唯一的，或者是众多的，可是，每一种宗教的教徒们，无不认为自己所信奉的神祇，才是真正的神祇，是真正万能的，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能给普天之下芸芸众生真正带来幸福，是最伟大的至高无上的神祇。所以，从本质上说，宗教之间是互相排斥的。可是，泉州这块不大的土地上，这人口并不多的地方，竟能同时容纳下这么多相互冲突的宗教，这实在是不容易啊！倘若没有一定的包容精神，行吗？


不过，首先得注意到，这种包容精神的背后，经济利益的驱动恐怕是个非常重要的因素。唐宋时期，泉州港迅速发展，不仅很快成为国内的大港，且逐渐成为世界级的大港，成为中外商品的汇聚地。随着中外贸易的繁荣，数以万计的外国商人纷至省来，涌入泉州，不少人甚至干脆居住于这里。这些来到泉州的洋人，不仅带来了琳琅满目的洋货，也同时带来了他们的文化，带来了所信仰的宗教。泉州人是比较讲实际的，对于这些番人所带来的大量番货，以及随之而来的滚滚不断的财源，自然不会轻易加以拒绝，甚至求之不得。既然欢迎这些洋人的到来，甚至欢迎他们在泉州住下来，那又怎么能够拒绝他们的文化呢？怎么能够摒弃他们的宗教呢？要知道，物质与精神是不可分离的，洋货与洋教几乎总是联系在一起的。于是，泉州建起了“来远驿”，建起了“番坊”，成了一个文化交汇区，成了一个宗教自由港，外商外侨可以自由活动，风俗习惯被认可了，信仰亦获得了自由。


泉州人接受了这么多的宗教，让这么多的神祇驾临泉州，这也说明泉州人非常地需要、渴望真有万能的神莅临这个地方，赐予人们阳光和雨露，保佑泉州的芸芸众生。如果没有这种需要，这些宗教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基础，也不可能在这里立足。在泉州人的心目中，多一种宗教，或许不仅没有坏处，还有意想不到的好处呢。因为，有比较才有鉴别，让多种宗教并存，让其各自施展自己的手段，可以看一看，究竟谁的本事更大，身手更加不凡。


（辑自《泉州历史上的人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