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大多数中国人一样，从懂事起我就没有拥抱过母亲。

应该是文化差异的缘故，中国人大都不善于直接表达情感，一个最简单的例子便是：即使是海外华人，受了些欧风美雨的侵染，渐渐地有些洋派起来，但哪怕是在配偶之间，或者对儿女，也极少会用中文说“我爱你”这三个字的，往往只是用“I love you”代之，否则说的人和听的人都大抵会有“今天这是怎么啦”的错愕。在我的记忆中，母亲就从来没有直接对我们说过哪怕是一句这样饱含感情色彩的话，她只是以一个典型中国母亲特有的方式，把她对子女的全部关爱与期盼，融合在了日常生活的琐碎与平凡之中。记得读小学时，每当新学期发了课本，母亲总是在开学的头天晚上帮我把新书包得有棱有角；而每天当我们兄弟姐妹睡下后，替我们把铅笔盒里的几支铅笔削得尖锐而又美观更是她的例行功课。我尤其不能忘记高考后等待发榜的那段日子。那时的大学生是天之骄子，录取率又很低，因此等待是让人焦虑的。母亲从来没问过我是不是拿到了录取通知书，但每次我下班回到家里，她总是很关注地注视着我的面部表情，希望能从那里读到些什么。而当我终于等到了那封信并且把好消息告诉母亲的时候，她笑了，是那种高兴、舒心、骄傲、如释重负和难以掩饰的笑，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母亲那样的表情，几十年过去了，至今也不曾忘怀。

母亲又是坚强的。除了年老力衰的种种不便以外，她的听力也已经很差了。以前打电话，我每次都要提高声量并且往往一句话必须重复好几遍；这几年有了微信视频，尽管每次通话前她都要郑重其事地戴上她平时不怎么用的助听器，但大都数时候她还是得借助我弟弟的“翻译”和提示才能听个大概。尽管是这样，她也从未在我面前抱怨过病痛和不便；便是她的耳朵几近于聋，她还是从来不愿意坦承和面对，但很多时候我和她视频通话时，从她的应答中我知道：我说的很多话她其实是并没有听清楚的。只是上一次回国，当她在闲谈中突然假做很不经意地和我说到如果她一旦“有什么事”，让我以自己的工作为重，不必回去的时候，我意识到母亲这是在做最后的交待了，当时我竟一时无语，但不能不悲从中来，躲到洗手间里好半天才出来。

母亲已经高龄，近十来年又为很严重的骨质疏松症所苦，身形佝偻，走路也不大利索了。我虽然每年都回国，但能够真正呆在家里陪她的日子并不多。每次离家，她都要柱着拐杖把我送到院子大门外，直到我上车后还不肯离去，车开出老远了，我回头总看得见她还站在那里挥手。尽管我每次和她分别时都不免会想不知道这会不会是最后一次见到母亲，但只是这最近的一次，我上车前突然有了一种要拥抱她的冲动。我终究还是没有－－不是我有什么心理障碍，实在是因为我担心母亲会因此有什么慌乱和拙于应对。老母亲不上网，她当然看不到我的这篇小文，但我还是愿意以这些杂乱的文字当作是对母亲的一个拥抱，并且在心底里默默地说：妈妈，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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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主:沙喉咙于2020_05_22 20:51:44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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