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的这个时候，美国大多数不参政的有识之士还认为，川普就是个跳梁小丑，希拉里成为美国第一任女总统几乎毫无悬念。大约五个月以后，这些人就都傻眼了。
 我身边的同事基本都是上述的这类有识之士，多数都是白人，思想相对开放，政治观点自然也都是左倾。那年的十一月，大选结束后的第一天，和我私人关系较好的同事（简称A）找到我，对我说：
 “今晚有游行，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
 我（正确地）猜到原因，但为了不出误会，还是问了问A：
 “是抗议川普当选吧？” 
A神情坚定地点点头。
 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据我个人的理解，真正改变历史走向的民间运动多少都会有人流血，然后有没有效果还不一定，而和平的游行抗议基本是没什么效果的，最多口头宣泄一下，明确自己的立场。再说了，老川已经当选，抗不抗议就更没什么鸟用了。
 但我也不想强迫A接受我的阴暗想法，不忍心就这样一针扎破A的红气球。 
而且我也只是个从“独裁国家”来的普通年轻人，我见过屁。本着长见识的态度，我就答应了A，当晚随他们一起去亲眼见识正在进行时的自由。 
A虽然是个有识之士，但终究还是个普通人，下班以后开着普通的车--一辆银灰色本田奥德赛--到我的住处来接我。一上车就发现，车上还有A的几个朋友，他们都戴好了墨镜，脚旁还有几块刚准备好的标语牌，上面用各种颜色的记号笔写着“NOT MY PRESIDENT”（“不是我的总统”）和“LOVE TRUMP'S HATE”（“用爱对抗川普的恨”）。
 到了市中心，停下车就到了游行路线起点，在市中心公共图书馆大门外的空地上。路线本身当然是游行组织者和市政府提前定下的，在市中心那点地方转一小圈就结束。图书馆门外的雕塑周围已经围满了人，人群一直蔓延到沥青边上。十一月底的秋夜，天气早已转冷，人们都穿上了卫衣夹克，像自然纪录片里南极的企鹅一样挤在一起。个别的几个人（包括A的一个朋友）忘记穿夹克，只能在冷风中向手里呵气跺脚勉强坚持。 
密密麻麻的人群里，不少人都和A的朋友一样，都是年轻人。人群时不时地一齐喊口号，但由于没什么人领导，所以基本都是几个人大声喊，然后渐渐蔓延到整个人群，大家一起喊，然后声音逐渐弱下来。就像傍晚时的海浪，一小波一小波的。印象最深的几个口号有“DONALD TRUMP,GO AWAY! RACIST,SEXIST,ANTI-GAY!”（“唐纳德•特朗普，下台吧！你既是种族歧视者，又是性别歧视者，还反同！”)，“NOT MY PRESIDENT!”（“不是我的总统！”），“WHOSE STREETS? OUR STREETS!”（“谁的街道？我们的街道！”），“THE PEOPLE,UNITED,WILL NEVER BE DEFEATED!”（“团结的人民永不会被打败！”），和“HEY HEY,HO HO! DONALD TRUMP HAS GOT TO GO!”（“嗨嗨！嗬嗬！唐纳德•特朗普必须下台！”）每一波口号喊完，总会有几个人发出“哇噢”的尖叫，好像我们参加的不是个游行，而是个室外演唱会。
 往人群中间挤，能看到几个比较积极比较激动的人，爬到了雕塑上面挥着两杆红黑色的Antifa大旗。其他的人里绝大多数都是附近大学的学生。还有的穿梭于人群中给什么什么组织发传单。 
其中一个发传单的人走到我们面前，大声说，“我们是xx组织的，这是传单。。。你们要不要在这签一个，留下邮箱地址，这样就能收到我们的新讯息。。。” 
A和A的朋友接过那人递来的本子和笔，留下了自己的姓名和邮箱。 
我戳了一下A，“你们认识那人吗，就随便给他私人信息？” 
A耸了耸肩。 
人群终于动了起来，游行开始了，我们也跟着走。人们或抱着牌子，或举着牌子，或挥着牌子，喊着口号，大队浩浩荡荡地在马路上走。既定路线周围有一些警车和警察看着我们，警车上蓝色的灯哗啦哗啦地闪。附近未封的路口时有过路的车辆，有些司机会慢下来鸣笛。除了这些，剩下的就是围观的群众和一些记者，前者持手机录像，后者举着长枪短炮似的专业摄像机，“炮口”自然都对准了我们。很有一种猎人端枪瞄准野牛群的感觉。 
看到那些摄像机，我下意识地把卫衣的兜帽戴上。 
这年头，在网上留下自己的影像多少是个安全隐患。 
为了更切身地感受freedom of expression，我也跟着人们喊了几句口号。起初感觉怪怪的，毕竟我只是个随行旁观者，但喊了几句以后竟有一种“天将降大任于我”的感觉，好像我真的在“替天行道”，有点飘飘然。我赶紧掐了自己一把。演员都要当心入戏太深，何况我。 
走完整个路线，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公共图书馆门前。这时，某个大学的学生领袖拿出了喇叭讲话。说是讲话，其实应该叫喊话才对。喊的也基本和口号类似，没有什么值得回味的亮点，大致就是表达了对特朗普的不满，以及想让他赶紧下台的意愿。
 喊话一结束，游行也就结束了。A带着一行人回到车上，准备把大家挨个送回去。 
不知是喊累了还是太冷的缘故，这一路上大家的话都少了些。 送两个人回家以后，我问了问正在开车的A：
“这个游行来得也太迟了吧？” 
A沉默了一会，然后声音略低沉地说，“是啊”。 
后面A的一个朋友说，“要是桑德斯没被民主党阴了，没准还真能搞个‘革命’，把美国变得更好”。。。。 
A没说话。我侧过头看了看A，发现桔黄色路灯光照着的那张脸上，是一副老人才有的表情。我忽然有一种感觉，A的想法其实和我差不多，只是我们都不愿说出来。
 许久，A才打破沉默，“我想。。。至少我们游行了，这就是好的吧”。 
那晚我到家以后洗了洗就睡了。第二天早晨醒来回味，好似梦境一般。 
转眼间又过去四年，老川已经在争连任了。
 看到今时今日在美国游行的人们再度提起“革命”，让我想起了大学时哲学课教授说的话。当时教授对一群年轻人说，起初‘revolution’一词的含义并非‘革命’，而是‘旋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