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节目【知青房东历练记】四，二
知青房东历练记
董源.金沁 著
四，二*访谈节目
2

	第二天一大早，小武子陪谢丽儿晨练回来。他们先去厨房吃了些麦片和牛奶，然后一起去客厅看当天的电视新闻。
	小武子注意到有个摄像机接在电视机上。出于好奇，他就把磁带全倒回去，播放了起来。
	电视上演着老张在镜头里进进出出地忙碌着。忙碌一会儿后，老张就挺胸抬头、睁园双眼、正襟危坐、对着镜头拿腔作调地、反复地说着这几句话：“各位观众，大家早上好。这里是周末阳台时事访谈节目。我是主持人张涛。”
	老张把自己的艺名里的那个”涛”字给拉得挺长。接连着的是十多次的重复，只是光线，远近，和老张的姿势、声调有所不同。老张显然是在调试机器和找出自己最上镜的状态。
	小武子大声把周围的人喊来。几个人一起看、一起笑着。看着看着，鹿太太不禁佩服道：“你们还别笑，人家还真像是那么回事儿。越看越像回事儿哦。哇，老张把我家的阳台布置的真漂亮啊。”
	老张的确是花了很长时间把后院阳台规整成了自己节目的演播室。老张被楼下的欢笑声吵醒了就起床，下楼过来这些人在干什么。
	一看到是自己的录像，老张马上跑过来把电视关掉。他大声质问那几个看电视的房东、房客：“这是谁干的！？谁干的！？这可是侵犯我的 privacy (个人隐私) 啊！侵犯 privacy 啊！”
	侵犯个人的 privacy 在美国可是大罪。众人给吓得愣住了。还是小武子反应快，他反问老张：“别上纲上线啊，谁侵犯你的 privacy 了？”
	老张指着电视，大声质问：“你们有什么权力偷看我的录像！？啊！有什么权力！？”
	“谁偷看了？”小武子尽量笑道：“这不是在公映着呢嘛？况且谁知道是你的呀？”
	老张更大声地质问道：“这都放了十几分钟了。你们知道了怎么还看！？”
	“别这么凶啊，”小李给小武子帮腔道：“录像里有你也不能证明是你的嘛。你还录了我们吃饭的呢。我们怎么不能看？”
	老张看看大家，愤愤无语地收起摄像机就上楼去了。
	大家沉寂了不到三秒钟，小李就开始学着说：“各位观众，大家早上好……”大家起哄着、笑着。
	原来，老张上个月去了个喜欢闹民主自由运动的华人家吃晚饭。席间，那人给老张放了一些港台的时事访谈节目的录像，目的是增强老张闹民运的信念和水平。
	深黯时政的老张看了后，心想，港台人士就这认知水平？还能吃这碗饭？自己随便出马搞个节目就比他们的强出几个数量级。
	回来后，老张花了不到五分钟就说服了自己的太太，说要真实纪录他们在美国的优质生活，以便在回国的时候放给亲戚朋友们看。老张太太立马同意。夫妻俩马上去沃尔码 (Walmart) 置办了这台中国制造的索尼摄像机。
	老张没告诉其他人的一个真实想法是，自己要用业余时间搞它几个主题，然后卖给电视台。如果能出名那他老张就搏得了一个从政的切入点：时政 talk show host！
	昨天，老张试了一下那台摄像机，准备抹掉里面的内容。可惜说明书没看明白、没成功。因为当时已经搞得太晚了，老张就先上楼睡了，准备第二天再继续研究这台摄像机的用法。
	忿忿上楼的老张刚坐下就不再生气了。他觉得自己这”丑媳妇终究是要见公婆”的。既然自己要当杰出的公众人物，那就不能怕大家看、怕别人评论。老张开始盘算着如何让大家提意见，总不能让他们白看。
	这时，鹿群上来了。鹿太太告诉他刚才客厅里的事。鹿群怕老张不高兴就上来劝劝他，因为房客不高兴不仅影响生意，而且还是出更大问题的隐患，必须防患于未然。
	谁知老张笑着对鹿群说：“没事，没事。看就看吧，无所谓。你也看一下吧？没关系的。”
	“不敢，不敢，”鹿群赶紧摇手说。鹿群是来息事宁人的，可不想惹麻烦。
	老张坚持道：“放心。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让你提提意见。”
	鹿群不信，问道：“真的？”
	“真的！”老张一边说、一边打开摄像机上的那个小屏幕开始给鹿群播放了起来。
	看了三段后，鹿群认真地问老张：“你这是想要达到个什么效果？”
	“没什么，”老张轻松地说：“就是随便玩玩、have fun，have fun (图个乐呵)。”
	“不错，不错，玩得挺好，”鹿群笑着说：“有那么点儿意思。”
	老张突然探过身子、紧盯着鹿群，试探着问：“那如果想真玩，我说是玩大、玩真，还需要些什么？”
	“如果想玩真，”鹿群不自觉地往后退了退，看看老张，说：“那得先换个专业的摄像机吧？”
	老张坐回去，说：“我是说内容、主题，是 software (软件)、不是硬件 hardware。”
	八字没一撇呢，老张不可能就摄像器材追加投资了。
	“唉呀，”鹿群说：“那我就不知道怎么帮你了。不过要是我能帮上什么忙的话，就过来和我说一声。”
	老张若有所思地说：“好好。”
	鹿群看看他就下楼、进了厨房。妻子问他怎么样了。鹿群说：“不太明白他在折腾什么。要么没事儿，要么有大事儿。”
	妻子问：“你在说什么呀？”
	“没什么，”鹿群说：“我们留心观察着点儿就行了。”
	鹿太太和丈夫在管理房客上有分工，就叮嘱丈夫要留心老张的举动，然后就去找老丁。鹿太太有事要出去一下。她看家里除了老丁就再没别人了，就请他帮忙看管一下丽丽和虎子。
	老丁爽快地一口答应，他很喜欢和孩子们玩儿。老丁陪着孩子们在屋子里玩了一会儿就觉得太浪费时间。老丁带着俩孩子出去，开出城大概五英里，下车到路边的野地里收了一大堆豆荚，给拉了回来。
	三个人一起把那些豆荚搬到了后院的阳台上，就开始了劳做。两个小家伙干劲十足，比赛剥豆子。剥好后还要数清楚，谁赢了就被老丁奖励一块糖。
	一个多小时后，鹿太太回来了。她看到这情形就问老丁是怎么回事。老丁刚讲完，鹿太太质问道：“你怎么能这样欺负孩子呢？还把他们搞得这么脏。这手和胳膊都划破了！”
	“这是怎么说话呢？”老丁不满地回道：“怎么连个谢都没有啊？再说啦，这养成爱劳动的习惯和练数数对他们是有好处的呀。我盯着呢，不是还没划破呢嘛？养孩子太仔细了也不好！”
	“我当然很感谢你肯帮忙啦，”鹿太太说：“可你也不能这么管孩子呀。看看，这还是去年过 Halloween (万圣节) 剩下的 candy (糖块)。哪有这样借花献佛的？太抠门儿了吧？也不给孩子买点儿新的。把孩子们吃坏了可怎么办呀？”
	“放心吧，”老丁援引科学依据指出：“高浓度的糖都不长菌，糖块就更不会了！况且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要是没这些旧的，我不就去买新的了吗！？”
	这时，有个人来敲门。刚到家准备吃中饭的鹿群直接从车库走到正门那儿，去开门看是怎么回事儿。一会儿，他进来和老丁说他的老朋友来了。
	“谁呀？”老丁诧异地问：“我没 friend (朋友) 呀。”
	老丁曾反复澄清，他不需要朋友，自己有卡车就行。别人要低价或者免费用老丁的卡车就得来和他拉近乎，而且是拉得越近乎，免费的可能性就越大。这静水城里要跟老丁交朋友的华人是多得都让老丁烦得慌。
	“去吧，”鹿群笑着推着老丁，说：“去看看就知道了。”
	老丁走后，鹿群和妻子说那是个警察，说来找开那辆老牌儿福特卡车的那个人。
	不一会儿，老丁进来了。他一声不吭地去厨房拿了三个大号的垃圾袋、到阳台上把所有的豆荚和剥好的豆子装好，然后出门交给了那个警察。
	屋里的人透过窗子看见老丁不停地点头哈腰地和那个警察说着什么，然后就握手告别了。
	老丁进来后，也不说话，低头坐进了沙发。旁边的人看着、等着。鹿太太忍不住了就问出了什么事。
	老丁想了一下，纳闷道：“从来就没见过那么种地的嘛。一年到头都见不到个人。我刚才去收豆子也没人问呀。那杂草丛生的，不是野地是什么？也没看见周围有人呀。难道是卫星监控？”
	原来，老丁收的那些豆荚不是野生的，而是有主的。他收割那些豆荚的行为已经被人举报到警察那儿了。警察刚才上门是来收缴赃物，并且警告老丁不得再非法收割他人的庄稼。
	“不会吧？那不成用原子弹炸个蚂蚁了？”鹿群郑重提醒道：“老丁啊，在国内讲究的是凡事都要问个为什么。我觉得你在美国以后应该凡事都要问一下：这合法吗？不要想当然，上网查一下，很方便的。”
	“你这是怎么说话呢！？”老丁很是不满，严正指出：“我可是在免费帮你们看孩子的啊！”
	“我可没别的意思啊，”鹿群赶紧解释：“只是个 friendly reminder (善意提醒)，a reminder (提醒)。”
	鹿群是怕老丁一怒之下要求鹿家支付看孩子费。
	这时，又有几位房客回来了。问明缘由后，小武子说：“老丁啊，我猜你有可能已经上了我们 town (城) police (警察) 的 watch list (监视名单) 了。否则怎么能有这么神速的人赃俱获？别说，还真是这么回事儿，我那儿的一 个老美说警察的作用不是预防犯罪而是 show up to record and mock you after crimes (你犯罪后，来记录和嘲笑你)。”
	“哦，”鹿太太笑着对老丁说：“原来我们交的税都用你身上了啊。”
	老张认真地推测：“我看要是再出来几个老丁啊，警察可能又要要求涨税和扩充警察局了。”
	老张现在是得空儿就调侃一下这和自己年龄和阅历都相仿的老丁。他们两个是一见面就谁都不服谁地暗地里较劲。
	“别瞎联系了！”老丁喊道：“这 tax (税) 和我可没关系啊。”
	小武子笑着说：“也是，我们老丁成天琢磨的是逃税。”
	众人哈哈大笑。
	“又白忙活了吧？”鹿群问老丁。
	“没有啊，”老丁理直气壮地回答：“没有啊。孩子们不是劳动了、练数数了吗？”
	鹿太太恍然大悟，问老丁：“难怪那警察能放你一马呢，敢情你是这么忽悠人家的啊？”
	老丁虽然总是一副略带迂腐气的中年知识分子形象，但在关键时刻他还是非常聪明伶俐的。刚才那警察一说明来意，老丁就把教育孩子算数和热爱劳动的借口信手拈来。这把那位本前来抓贼起赃的警察震憾得不得不佩服起了亚裔对孩子教育的高度负责，对老丁的态度也马上友好了起来。
	“这怎么是忽悠呢！？”老丁斩钉截铁道：“事实是这样的嘛！我们可一粒都没吃呀！”
	“那是人家警察来的及时，”鹿太太不禁嘲讽道。
	老丁不得不摇头感叹：“这美国的 police (警察) 也真是的。你不需要他们的时候哪儿都有，需要他们的时候哪儿都找不到。”
	这时，孩子们过来跟老丁蹦蹦跳跳地要求还想玩剥豆豆比赛。老丁给鹿太太认真指出：“看看吧，得感谢我吧？他们已经喜欢上劳动和数学了。鹿太太，你得去买些豆荚给他们剥了。”
	“谢谢啊，老丁，”鹿太太接着说：“这下倒方便了。只要这两个小毛头不告我用童工就行了。”
	小武子指出：“您这不光是童工，还是奴工呢！”
	鹿太太强调自己说的是童工，不是奴工。小武子指出鹿太太不给孩子工钱是符合奴工的标准的。鹿太太没话说了。众人又大笑了起来。
	上次的阳台尝试后，老张开始闭门造车。他十几个小时”面壁，”终于”破壁”而出。他手拿稿子去客厅、厨房大声招呼着鹿群、小武子、小易去后院阳台开会。
	他们问是什么事。老张说是正事儿。原来，在过去的三天里老张搞了一个类似剧本的东西。在里头他自己是主持人，其他三位是嘉宾，一起讨论时事。
	鹿群知道后笑着说：“你玩过家家呢？”
	“当然，”老张坦然道：“现在你们说什么都行。可这万一有戏，诸位可就是知名的时事评论专家了啊。”
	小武子和小易觉得稀罕、新鲜，就鼓动鹿群，说：“先看看再说嘛。”
	于是，大家一起去阳台上过台词。老张先做了个简单介绍，然后就让大家读本子。
	刚刚过了不到五分之一，三位嘉宾就觉他们成了老张的托儿了。小武子说：“你不是主持人吗？怎么成了 lecturer (讲师) 了？”
	“没有啊，”老张坚持道：“我是在 facilitate (协调) 你们呀。”
	“我也觉得不对，”鹿群说：“不得不同意武子的意见。你不像是 anchor (主持人)，像你在讲课。”
	“这里得改改，”小易说：“你写的这些都不是我们的话，也不口语化呀。我看我们还是各改各的吧，那样还可能会顺溜些。”
	老张看其他人都同意，只好从谏如流道：“好好，那就把自己的那部分稍微改改。我们明天找时间再练啊。”
	第二天傍晚在后院阳台上，那四个人正准备开练。小穆过来抗议，说老张看不起他。老丁也跟过来旁听。
	老张解释说这个项目只是刚刚开始，不过可以考虑引进竞争机制和电话提问 (Call in) ，所以小穆他们还有机会入围的。
	小穆问什么是“扣印”因为他听着像是“扣印。”老张说就是打电话，call in。小穆说那发音应该是“尻印”不是“扣印，”接着又问是哪个电视台要这个。老张说还没准主意，先试着录录再说。
	“哦，“小穆明白了，说：“合着你们是自说自话呀。那你们玩吧，”说完扭头就走了。
	老丁看看老张他们手里的稿子，看不出有丝毫的能赚钱的迹象，也跟着走了。
	其实是小李不知道这几位热火朝天地在忙什么，怕自己家给落下，就让丈夫来问一下。小李看丈夫这么快就回来了，担心地问：“他们不加你呀？”
	“不是，”小穆哈哈大笑道：“他们是吃饱了撑得！没任何情报来源就在那儿胡猜乱想，还想搞什么 Talk Show (访谈节目)！前一阵子人家老布什不是说了吗？即使想帮小布什也不可能，因为自己没有情报来源了。什么阳台时事论坛？顶多是个阳台瞎聊。”
	小李终于放心了。
	在那阳台上，大家开始时在摄像机面前都有不同程度的台上恐惧症 (Stage fright)。这症状消除后，这个访谈竟成了每个人的演说了。其他人被安排的得只有叫好和鼓掌的份儿。
	没多时，老张就气得连长胡子地方都歪了。他一怒之下决定不再录制了。这个事情也就此告一段落。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他们三个改写的部分给了老张很多主意，所以他仍然不死心，又找了两个比较听话的中年大陆妇女，一起录制了一、两次。但看上去还是不尽如人意，所以，他一有时间就拿出来放映一下，检讨需要改进的地方。
	老张这一个不留心把自己太太的醋坛子给打翻了。老张太太再度发威，把老张一顿臭骂：“看看你那德行！在电视上像头猪似的！人家谁要看呀！？连找的人都和你一个德行，整个一个猪头 show (秀)！”
	老张看着太太，在心里底气十足地反驳：“上电视的看上去都要胖二十 pound (磅) 的呀。”
	“看什么！？”老张太太喊道：“你看看人家，天天都在忙正事，连吃相都要去纠正。你倒好，还是这乡巴佬吃相！”
	她喘了口气接着来：“绿卡也不需要你去争取。你一来，人家老布什就给你了。你也不好好珍惜这机会。你看看，和你一起拿绿卡的那些人不是挣大钱就是住豪宅！再看看我们呢，在国内就和你们家挤一块儿。这都来美国啦，比在国内还挤呢！还是和这帮没绿卡的老中挤在这荒郊野外的破房子里！”
	鹿家有绿卡和没绿卡的老中们都在各自的位置上静静地听着。他们这才知道原来老张的绿卡没什么优先，只是九十年代初老布什总统颁发的，专给中国添堵的大赦政治难民绿卡。
	拿这种绿卡的华人大多对自己绿卡的这个来历很低调，或者推说是通过别的渠道拿的绿卡。老张选择推说自己是第二优先绿卡，可能是因为第一优先是给杰出人才的，自己这穷学生不太容易靠上。
	老张太太喝口水接着喊：“做人不能贱！非得让你玩命地去争取！你才有长进啊！？”
	老张的本事依旧，只是低头听着、一句不回，因为以前还在国内的时候他就试着反驳过一次，可招来的是老婆的劈头盖脸、雪崩般、更加猛烈的，而且是不假思索、不计后果的全面进攻。
	过了一会儿，楼上没声音了。原来是老张太太喊累了，下来喝水。她笑着问厨房里的那几位：“刚才我是不是有点儿 overreact (反应过激) 了？”顺带为自己的大嗓门道了个歉。
	厨房里的这几位连忙摇头。老张太太喝好水就又上楼去批斗老张了。
	小武子看着老张太太上楼的背影，不禁感叹道：“我是打心眼儿里佩服老张啊。总以为他哪天会反抗一下。这么怕老婆呀？”
	Austin 由衷地佩服道：“错！人家那是爱老婆。”
	小武子看看大实话，说：“精辟！而且还相当经典！”
	老张平日里的生活是很节俭。他们全家来美国这么多年一直是住公寓，主要是因为老张还得接济国内家人的生活。在最近的那次回国开会和顺路回家探亲期间，老张发现国内家人拿他摆阔，把他当银行了。
	老张气坏了，因为他本可以不必这么节俭，来美国这么多年原本也是可以存下一些钱的。可这事又不能和妻子说，否则后果会更不堪设想，所以只能继续装下去。
	虽然妻子不时地凶悍一番，但老张觉得自己有很多地方都对不住出身高干的妻子。处处忍让也能减轻自己的这般负疚感。
	购置摄像机又是耍了老婆一把，妻子发发威也理所应当。所以，打这儿以后，老张就把那台崭新的摄像机封存在壁橱里的一个角落里。
	老张还向老婆郑重保证，说自己从此将洗心革面，专注学业、不问政事。老张太太当然高兴看到丈夫的浪子回头，二人和好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