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了，使鹿部落的森林里还有冰包。那是冻土上经年不化的冰，边缘被黑土染了色，心子里还是蓝的。
一群驯鹿绕过冰包。领头的鹿王长了一对有7个分叉的巨角，这对角看起来比它的腿还要长，上面还包覆着绒毛，这说明角依旧在生长。所有的鹿身上湿漉漉的，森林里刚下过雨，这是今年夏天的头几场雨，此前天一直旱。雨水让植物很兴奋，草本急冲冲的抽了芽。偏偏那些依赖水潭繁殖的吸血昆虫也很兴奋，成群结队在鹿群上打转。驯鹿不堪其扰，急冲冲的往营地里赶。营地里有主人熏的烟，这是和盐块一样有魅力的东西，吸引着驯鹿赶紧回家。



鹿脖子上的铜铃叮当作响，鹿脚上的悬蹄咔哒碰撞。
鹿群的主人叫古木森。他有四分之三的使鹿部落的血统，剩下的来自俄罗斯族，因此长了一头偏黄的发须。那把络腮胡子，让不长胡子的伙伴马锐十分羡慕。这哥俩，一人养了一百多头鹿，一人养了两百多头，加起来，是全中国驯鹿的30%。



驯鹿是北极物种，大兴安岭是边缘分布地。它们浑身都是适应寒冷的特性：尾巴小小，可以减少散热；皮毛厚重，甚至拥有北极熊那样的中空针毛；悬蹄发达，走路时咔哒作响，在暴风雪中可以给同伴指引……但神奇的是，驯鹿不像许多极地生物那般孤僻，它们本身就是群居的，更神奇的是竟然还选择了人，愿意同人类一起生活。于是，从东到西，好些个极北民族都学会了同驯鹿一起游牧。在那无法养马的苔原上、森林里，驯鹿是游牧民最好的伴当。
那么，是人类驯养了驯鹿吗？古木森不这么想。他认为，没有人，驯鹿照样可以回到森林里自己生活——这可和那些养家了的梅花鹿一点也不一样。



大约在17世纪中叶，使鹿部落——按他们自己的话讲——跟随迁徙的驯鹿，来到了呼伦贝尔区域的大兴安岭森林中定居。正如其他一些北方部落一样，使鹿部落也认为自己来自贝加尔湖。在民族识别上，使鹿部落被编入鄂温克族，成为鄂温克三部之一。但他们并不认自己是鄂温克，因为三大部中的索伦部和通古斯部的语言能够互通，敖鲁古雅部的不行；并且，三万鄂温克，两万九千七都是索伦和通古斯，敖鲁古雅只有300人。
为了招待我们，古木森和马锐切了羊肉，拿出了鹿茸血酒。血酒是拿高度白酒泡鹿茸血，猩红粘稠，入口异常温润甜滑，毫无腥气。这是养鹿人取驯鹿鹿茸的副产品，在别的地方根本遇不到。使鹿部落的养鹿人不吃驯鹿的，所以也不会拿鹿肉招待我们。他们只取鹿茸，靠此谋生。



坐在透风的撮罗子（帐篷）里，古木森烤起了肉。他呷了一口酒，又补充说，只有一种情况，他们会杀鹿吃。近一些年，有猎人闯入了他们的森林。这些猎人下套子，下完又不清理。驯鹿踩上了套子，会拼命挣扎，钢丝会越缠越紧，最后会把鹿腿勒断。三条腿的驯鹿在森林里活不下去，肯定会被野兽吃掉。为了杜绝这样的浪费，他们只好抢先杀死受伤的鹿。
说到野兽，古木森看了看蹒跚跑过的小鹿。他今年给这些鹿羔子建了围栏，圈着养。去年，古木森的鹿群遭了兽灾，全都没活下来。所有的鹿羔子，古木森都认得，都知道是哪个妈妈生的。所有的鹿羔子，虽然起不过来名字，古木森都知道是什么脾气。去年，所有的鹿羔子，都被林子里的野兽吃了。林子里有两种熊，有狼，有猞猁，还有貂熊。



“我气得上厕所都蹲不下去，气顶在喉咙里。”古木森说这句话的时候有点哽咽，但这描述搭配东北口音就是有点故意的好笑。也许是森林里的生活太艰苦，总得带点笑意才过得下去。
今年的鹿羔子，都开始长角了——它们出生没几个月脑袋上就会萌发毛绒绒的小角。今年的鹿羔子，应该可以活下去了吧。



鹿羔子长大成鹿，然后继续生鹿羔子，种群就会扩大。种群的健康，并不仅限于扩大。几百年来，全中国的驯鹿，大概都是那次迁徙的产物。这是个孤立的种群，没有新鲜血液的补充。20世纪90年代，有学者发论文指出中国的驯鹿近亲繁殖严重，退化明显。到了今天，这个问题还没有解决。
古木森说，他们前一辈养的驯鹿可以驮可以骑，但现在，鹿个头太小，什么都不能做。他时常梦到先辈的森林和先辈的鹿群，他幻想着活在那个年代，觉得那时自己会过得更舒心。
但是，他却舍不得让自己亲爱的小儿子接自己的班，继续在山林里养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