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初，摆上新台历的同时，把去年撕下的旧台历悉数从收纳的铁皮盒里取了出来。厚厚的一叠早已塞不进当初那个装新日历的原装纸盒。
有些日历纸写过字了（大多是随手记的想法或笔记），但绝大部分背面还是空白。于是，分成几小叠，用小夹子一夹，做了几个简易便签本，分予办公室编辑几人。总觉得，这才是一本日历最物尽其用、“死得其所”的归处。
忽然想到，这样一本变厚了的日历，就像一本写满故事的书。时而是希望，时而是等待，而当你一页页翻去，日子便一天天经历。到最后，看似空白的也绝非真的空白，说到底，每一页都有每一页的故事可说。



周末和许久未见的朋友约在小酒馆碰面。
聊天中途，她接到一个电话，用我听不懂的方言说了一通挂断之后，她看了看我，努力抿着嘴笑了一下，可眼角的泪还是没有忍住流了下来。
“家里的电话，我妈说我外婆每天翻日历的时候都在念叨我，一进腊月就开始数，数着哪天过年，哪天我放假，回家……”
因为各种关系，包括我和朋友在内，很多人几乎已经确定了留在原地过年。基于各种客观因素，这是当下最理性的决定。但朋友的心情，我却也是再明白不过的。



我和奶奶有个不成文的约定，无论如何每周六早上都给她打个电话。
后来有一回，母亲跟我说起，每到礼拜六，奶奶六点多起来吃完早饭后，就在电话边的沙发上定定坐着等了。深怕电话来了，自己在别处没听到，错过了。我也跟她说过，就算错过也没事，我会再打的。但她还是习惯那样等着。
后来好几次，奶奶小心翼翼跟我说，“你不要忘记了噢，每个礼拜，礼拜六给我打电话。我们约好了。”我说，我不会忘的，有时就是起晚了。“我啊，礼拜三翻日历就开始想了，再两天，小乖囡就要给我打电话了。翻一天，近一天。”



听到这样的话，我的心情大约就跟那天接到电话的朋友是一样的，心头忍不住酸楚。你会深切地感受到，你口中所谓思念家乡的浓度，永远都比不上那边的人期盼你的浓度。从我们离开家乡开始，守在家乡的人，日子就变成了一种等待。
在你的世界里，日历是代表向前看的，上面写满了计划、规划、未来，可是守在家的人，日历是关于等待的故事。一天一天倒计时，等待着远方的人平平安安回家。



同事西北人，说起日历，他想起了还在西北的爷爷。
印象中，爷爷沉默少言，经常就坐在太阳底下看书。在同事的记忆里，每年腊月，全家会一起去集市上采购年货，爷爷也会一起去。但是，他有他自己的专门“任务”。所有大人小孩儿都在采买食物、爆竹，好不热闹的时候，只有爷爷，一个人径直往卖老黄历的摊档走去。一块五一本的黄历到手，爷爷今天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回到家之后，你会发现，太阳下他手中的书换成了这一本老黄历。那些天，爷爷就倚靠在门框边，太阳照着，他一页页翻着黄历，时不时嘴里还念念叨叨的，直到春节快结束，谜底才终于揭开。
“到现在，每年春节快结束，我们几个孩子也都准备返程工作的时候，爷爷就会把我们一个个轮流叫到他跟前，他懂一些八字命理，黄历买回家后，爷爷会根据我们每个人的八字，叮嘱这一年我们各自要注意的事，哪些方面要多注意，哪些方面要多小心。”
这好像成为了一年当中，爷爷唯一还能为孩子们所做的事。



所以，不论多少年过去，爷爷仍旧保持着每年买一本老黄历的习惯。每年黄历买回来，今年这颗记挂的心才算真的放下。而作为晚辈，不管信不信、准不准，也都能从那个记着每个人八字的八十几岁的爷爷那儿，感受到他对每个孩子深情无二的牵挂。



我在日历上写写画画的习惯，大约是小时候受奶奶的影响。
差不多十来岁时，因为当时父母工作忙，由奶奶陪着去城里上学。记得那时住的房子，客厅靠近厨房的墙上常年挂着一本大月历，奶奶管它叫“号头纸”（号头在方言里代表“月”）。那本日历，就是我们祖孙二人柴米油盐的生活记录。买米那天，奶奶会在那个日子边上写一个“米”字，买“油”了就写“由”字（奶奶没上过学，都是她自学自创的“简易写法”），煤气是“气”，水费是“水”……孙女在外面补习上课，按节收费的，就在当月空白处画“正”字计数，一笔一节，月底结清。一年下来，每一张号头纸都被写得满满当当，就如同祖孙俩一同度过的沉甸甸的岁月一般。



所以大约变厚了的日历，实际是人将日子一天一天经历之后，赋予了它厚重的意义吧。到如今三十多岁，我时常还能记起奶奶的那本“号头纸”，以及那段和奶奶一起相依为命、精打细算、朴实无华却又温暖和煦的日子。



作家迟子建写过一篇文章叫《撕日历的日子》，也曾提到她在日历纸上写东西的往事。她把这些用过的日历用线绳串起保存了起来。
“一九九三年二月十四日，‘不慎打碎一只花碗’”；“二月二十八日‘一夜未睡好，梦到戒指断了，起床后发现下雪了’”；“一九九四年一月十九日，腊月初八，‘煮八宝粥。材料：大米、小米、绿豆、小楂子、葡萄干、核桃仁、大枣、花生’”……还有一些记着一些人的地址和电话。每一年她都做着同样一件事：把这些有意无意变成简易日记本的日历串起来收藏，继续在新的日历上抒写一些生活的碎片。
甚至，有时她想，“如果能把幼时已撕去的日历一一拾回，也许已故的父亲就会复活，他又会放一条狗进我的睡房催我起床……但日子永远都是：过去了的就成为回忆。”



很多故事，很多感情，往往到最后都寄身在一样小小的、不起眼的物件中。
一本日历，写满了平常琐碎、写满了希冀等待、写满了无言的爱……
如果没有经历，日子便只是日子，而当我们一天天翻过，日历上的每一页便都如同镀上了岁月的金黄，那是每个人、每个家闪闪发光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