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如果有个形状，想来大约是圆的。
八月十五的月亮是圆的，吃的月饼是圆的，月下人团圆，围坐着的那张桌子也是圆的……如此种种，当然不全是巧合，而是在中国人的审美里、价值观里，“圆”有着亘古的美好寓意。
天圆地方，圆是天，是中国人的宇宙意识。
太极为圆，圆是道，是一，是万物的生命起源。
花好月圆、珠圆玉润、字正腔圆……中国人把对美好、完满的想象画成圆。一个圆里，便可包容万千气象。
于是从古至今，在中国，“圆”从哲学贯穿至生活。
思想层面的圆，无起无末、无源无终，所有道理都在圆里循环往复；日常中，所用之器皿大多是圆的，建筑里也有圆的洞门，吃食也多做成圆形，照亮的灯笼是圆的，拂面的扇子也是圆的……圆在平常，更像是毫无攻击性的敦厚之物。
总之，好像无论时代如何改变、审美如何不同，圆，始终在中国人心中拥有其不可替代的地位。
月圆时，人团圆，念圆满。



又到月圆时，缺缺盈盈，一点点清晰的不是别处，而是脚下那条回家的路。
年少时，是不能全然感同身受，杜甫那句“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的。就如同不能理解，有人说，“故乡的月亮总是更圆一些”这样的话。
世界那么大，想去的地方那么多，哪里的月亮又会有什么差别呢？甚至，旅行到一些地方，看着漫天闪耀的星空，头顶的圆月更似美过家乡那轮吧。



然而，这两年的疫情，当回家变得不那么容易，春节没回家、清明没回家、端午没回家……任一个节一个节地过去，才似乎慢慢咂摸到诗人句中的那份情感。
所谓“月是故乡圆”，自然不是形状、亮度的差别，而更接近某一种心理感受。
圆在此时，是妥帖，是习惯，是山河故人，一切安否？



纵使戈壁上的月光再皎洁，那里不是你的家乡，于你，圆月便只是圆月，风景也只是风景；身处名山大川，山间的月亮再圆再亮，那里不是你的家乡，所能共通的，大约也只是一些难以名状的、浩瀚宏大的感动。
然而，故乡不是。
或许是屋后那方矮矮的山丘，或许是门前那条淙淙的小溪，那只蹲在村口的小黄狗，那个倚在墙外细数着时间默然等你回家的人……在你的记忆中，这些片段就如同一个个没有棱角、舒服妥帖的圆。然而同时，却又是那样真实、具体、充满力量，毫无防备就能戳动你身体的感官，忍不住鼻酸、流泪，因而慢慢懂得思念是什么滋味。
那是只有故乡的圆月，才能照见的东西。



月圆人团圆。
有时不得不感叹古人的智慧，让团圆是圆，不是一个点（固守原地）、不是一条线（从起点到终点），而是一个圆，那是从起点出发、又回到起点的形状。
“世上本没有故乡，有了他乡才有故乡。”
因为身在异乡，才会有“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有“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才会有“平生最识江湖味，听得秋声忆故乡”，以及“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朋友在国外定居多年，每年一到春节，当我们这些身在国内的朋友都不会特别看春晚直播了（有时甚至只是象征性地放一会儿），远在异国的她，却会特地召集一帮华人朋友，“正襟危坐”般地把春晚直播从头到尾看完。
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种感情早已无声无息栽种进她的心里。
可能是一个人搬家时，不得不独自用小小的身板扛起几个大箱子；或许是生病的时候、失恋的时候，故作坚强着对电话那头说“一切都好”……都有可能，但一定就是从那一瞬间开始，那颗离开家的心变成了圆的“起点”，一点一点走远、却也一点一点靠近曾经出发的地方。



而，那个看似绕了远路的圆，那段看似从起点回到起点的旅程，也不是徒然空白、多余的，而是变成了一亩无限大的花园，花园里生长出思念、生长出理解、也生长出爱。
人世间的所有团圆，似乎都伴着离开。
如同孩子离开母亲，才最终理解了母亲；如同游子离开了故乡，又最终深爱上故乡。一圆之中，酝酿着的，是一生的成长。
离开，既是圆的起点、也是终点。悲欢离合、阴晴圆缺，都在圆里轮回。而唯有那花园，一年一年，花团锦簇、生机盎然，如同在用芬芳祈愿着每一年的团圆之时——但愿人长久啊，千里共婵娟。



圆，是圆满，是实现。
正如《说文》里讲：圆，全也。团圆、圆梦、圆融、浑圆无缺。中秋节的祈愿，归根结底是埋藏在心底的那份“向圆之心”，向着一年之中最圆的月亮，说出心中对美好生活的期盼。
然而，“圆”在中国人的哲学里却似乎还包含着另外一层意思。



《周易》里有“圆而神”之说：蓍之德圆而神，卦之德方以智。蓍草的中心是圆的、空的，代表自然、天然，是先天的精神；而卦的品格是方正、正直，是后天的德行与智慧。“圆神故能通天下之志，方知故能定天下之业。”（张载《横渠易说》）
所以，在中国人的思想体系中，圆代表天，代表天生、自然、不造作的东西。看似追求圆满，而这所谓“圆满”，或也可以理解为一份简简单单、淳朴自然、平安知足的小幸福。
回想小时候跟着家里的长辈祭拜神明，也从未听过什么“大富大贵”的心愿，只有最朴素、平和的话，“请保佑我们平安健康”。
“圆”于此，是自然地生死，自然地轮回，一代一代，亦无人为的灾祸，是与大自然中一切自然而然存活的生命一样，如深山中的一株草、一棵树。而这，或就是中国人心中最大的圆满。



年轻的时候，似乎是不太能欣赏“圆”的品格的。
人活圆了，就成了圆滑世故，没有个性、棱角；日子过成圆，就好像混沌没主张，失去立场、失去自我。
直到慢慢有了人生阅历，才渐渐懂得，圆的品质、圆的内涵。
中国人对圆的思索，贯穿着对人生、对世界、对宇宙的理解。圆，既像出生的婴孩，圆滚滚，可可爱爱；也像历经世事沧桑的老者，慈善圆融，却又重返最初的天真。
中秋月圆，愿你团圆，也愿你重拾“圆”的欢喜。
祝大家，中秋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