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北方多年，已几乎很少提及南方故乡。无非是认识新朋友，互相介绍自己是哪里人氏时，才会三三两两地提上几句故乡的事。
慢慢发现，别人口中的我的故乡，于我而言，像是一个我不甚了解的地方，既熟悉、又陌生。
并且，这种体会并非源自所谓“地道不地道”的差别，而是他们真的去过我没去过的地方、吃过我没吃过的东西、听过我没听过的故事……
细细想来，对于个人，故乡其实很小。比方，我心中的“故乡”，可以小到只是几间屋子、一个院子，或是山坳下的一片村庄、一个小镇；而对于旅人，我的故乡很大，有很多小岛散布于海上，有五花八门的海鲜美食，每一地都有不一样的风景、人情、往事。



人与故乡之间，大约就是这样，总是相隔一程，时而觉得亲近，时而又觉得疏远。
皇城根下遛大的孩子，未必怎么逛故宫；灌茶水长大的潮汕人，或许从未刻意细品喝下的那口是什么香型；家在吉林的同事说，自己离长白山最近的一刻，是搭飞机回去降落在长白山机场的时刻……



早几年，我还不太能叫出故乡几种常见的鱼的名字。
从小吃到大的鱼，要么按颜色的叫红鱼；要么按体型的叫扁鱼；或是按照做法，比如有种需要剥皮的鱼就直接称其剥皮鱼。
几乎，除了全国人民都知道的带鱼、黄鱼，连什么铜盆鱼、马鲛、鲳鱼、马面鱼……都是后来才慢慢知道的。更遑论分清乌贼、鱿鱼、望潮等各色多爪品种，通通统称乌贼，顶多按体型区分个大概。



后来，碰到从小喝茶长大的福建同事，提及福建乌龙的各色品种，她也无奈地说到，自己在出福建以前，很多茶叶品种根本连听都没听过，更别提能盲喝出个一二三。直到近两年，身边越来越多的朋友喝茶、学茶，偶尔让她帮忙问一些产地的茶叶，才慢慢接触到诸如毛蟹、本山、黄金桂云云。



或许，熟悉与陌生本就是共存的。
之于故乡，所谓熟悉，更多是一种感受，是身临其境的体验。在这头，一切好像回归到更本质的层面，东西只是单纯用来吃、茶水只是单纯用来喝；而所谓陌生的，是认知层面的东西。在那头，当我们接触到用语言、文字表达出来的故乡，反而会觉得生疏、有隔阂。



从小听到大、讲到大的方言，亦如是。
长久以来积累的对“乡音”的熟悉感，其背后也往往是感知的惯性。以至不太会去深究某一种说法、某一个称谓具体的来由。因而，当熟悉的方言变成文字、典故，摆在面前，也会产生初识般的陌生。
想到那句“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身在山中，往往亦因所处的位置而看不清山的全貌。然而，山中人所能感受、体验到的，是山中的空气、树木、流水，是与自然浑然一体的感受。



离开故乡多年，每一年、每一次回去，都能看到一番新变化。
有一次下了飞机，从机场坐车回家，穿过老城，恍惚间产生一种感觉——窗外那条小时候心目当中，最繁华、最宽阔、最时髦的街道，如今看来，仿佛被蒙上了灰尘一般，显得那样黯淡而陈旧。


90年代商业街

曾经熟悉的小区，因为路面上停满了车而变得拥挤、杂乱，那记忆里会发亮的白瓷砖外墙，如今也已那样没了精神；原本的高中早已从老城搬到了新校址，只剩那座熟悉的百年小楼留在原地，记忆里大门口永远鲜红的榜单、横幅却早已不再。
新城，则是完全簇新的局面。新高楼、新小区、多车道并行的街道，以及随着建设的完善，不断涌入、井然有序的人流……
只是，不论新城旧城，这个地方似乎都不再是我熟悉的那座城。
忽然领会到，故乡，一旦离开，或就是一座渐行渐远的城，而所有现实的亲近、熟悉，或都只因人而系。家人、亲人，成为我们与故乡之间最无法分隔的连结。
远的是城，近的是人。



每年长假回家，时间所限，大部分时间都留在了家中、留给了家人。
吃母亲做的菜、看父亲种的花，一起翻翻老照片、念念旧回忆……似乎就是这些事，构成了游子与故乡之间微妙的关系：记忆留在遥远的过去，情感却能留存至未来。



越长大越明白，长久的情感，往往是不着急的。比如乡情。
旅行至一地，我们的身份多是过客，而过客总难免会抱着“一期一会”般的心情。
不论是紧凑打卡式的安排，还是漫游、信步闲走的方式，由于不确定这个地方什么时候会再来，甚至是否还会再来，于是无论如何，总是舍不得躲在酒店宾馆里待着。通常是一下飞机，到酒店放完行李，就着急好奇地出去溜达了。
而，面对故乡，人便是截然不同的心态——不是旅行，而是回家；不是过客，而是归人。



有一个阶段，当听了太多外地的朋友讲，“XX海滩搭帐篷看日出好美”“那个岛你有去吗？晚上的海水会发光”……之类的话，于是每次回家前，我都先信誓旦旦地给自己立下个目标：这趟一定要去一下哪哪儿。但说也奇怪，好些年过去，计划却总是一次又一次落空。而自己，似乎也慢慢对这件看似略有“遗憾”的事，变得越来越坦然。
过去或还说不上缘由，如今似乎有一点明白，我的这种坦然背后，本质上其实是对生于此长于此的故乡，最自然不过的情感与信任。而，正如同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越是自然而然、血脉相连，底层越盘根错节、越深厚长久的连结，表面上越不会着急去计较一时所得、一时所错过。



久而久之，故乡或就成了别人口中那个有时会让你觉得疏远、陌生的地方。
许多的好风景不曾见、很多动人的历史往事不曾听。只不过，过去总惦记着应该多去走走，跟上大家的脚步，如今却想着顺其自然，甚至刻意留下几分陌生感。
对于故乡的那几分疏离，另一面，或也是留下了几分未完成的归心。


纪录片 | 《记住乡愁》

故乡，是一个诗意的字眼。就仿佛有人说过，有故乡的人是幸运的。
所谓诗意与幸运，大约恰在这或远或近的距离。
想到故乡，既不是甜腻的糖的味道、亦不是苦涩的药的味道，而是游离于之间，咸咸甜甜、时而酸时而涩，时而甜时而苦……永远无法被准确定义、描述的滋味。
那些熟悉的、陌生的，遥远的、亲近的，都终将融进我们关于故乡的体味之中，夹杂着往昔的回忆，亦包裹着隽永的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