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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林昭之死 - 2

送交者: sharkie8[品衔R2☆] 于 2023-05-22 2:53 已读 168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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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 从十年到永恒---文革宣言,连载之20 由 welyoung 于 2023-05-22 1:54

一个极闷热的晚上,在北大16斋东门外的马路上,一场激烈的“口战”正在进行。听众知多少?无从计算,大约一百米方圆之地全是人。夜色浓黑,正是“月黑雁飞高”的夜晚,大有闻其声不见其人之状,短兵相接,发言者站的是饭厅的餐桌,大家都正年轻,无需阶梯,一抬腿便可迈上,讲毕,一步便可跳下,几经跳上跳下,又加捶胸顿足,往往语未毕讲话者便与桌子一起翻倒于地,于是第二张餐桌又继而用之。据餐厅管理员说,那一夜十余张餐桌报废。那是一个难忘的夜晚,三天来的文字交锋,激化成当面相稽,那一夜,已经形成了“群体力量”的“反右派斗争”大会,(所谓“群体力量”是指一群后来标榜自己是“左派”的人)此时已集中火力向右派言论反击,一些发言已提到“大字报中的话是反革命煽动”,开后来扣帽子恶劣行径的先河,而当时的我,就正处在这种出手不凡的猛烈火力的焦点。正当“群体力量”前者呼后者应,轮番讨伐之时,一个女学生在浓密的夜色中登上餐桌,她那夹杂着婀娜的苏州方言的普通话,音色浑厚,不似女孩惯有的娇柔,在此前男声震耳欲聋、声嘶力竭叫嚷的未绝余音之隙里忽然传来如此迷人的声音,颇有“一洗万古凡马空”的新意,当时沸腾喧闹的听众顿时悄然。 
“我们不是号召党外的人提意见吗?人家不提,还要一次一次地动员人家提!人家真提了,怎么又勃然大怒了呢?就以张元勋说吧,他不是党员,连个团员也不是,他写了那么一首诗,就值得这些人这么恼怒、群起而攻之吗?今晚在这儿群体讨伐的小分队个个我都认识!所以,自整风以来我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写过什么,为什么?我料到:一旦说话也就会遭到像今晚这样的讨伐!我一直觉得组织性与良心在矛盾着……”
“你是谁?”一声怒吼从黑暗的人群中咆哮而出,打断了她的发言,这显然是一位陌生人,凡熟悉她的人凭着她的声音就匆庸再问。
“我是林昭!怎么?你又是谁?竟是如此摆出一个审讯者的腔调!你记下来!‘双木三十六’之‘林’,‘刀在口上之日’的‘昭’!”她稍停,又说,“告诉你,刀在口上也好,刀在头上也好,今天既然来了,也就没有那么多的工夫去考虑那么多的事!你是谁?还是你们是谁?你怎么不敢也报报你的家门?”
从那个黑夜,1957年5月22日那个黑夜,她开始义无反顾地背起了那命运的十字架,毫无反悔地走上一条穷途,十一年后,她终于被密杀、灭尸,死,这或许是她在当时已经思及的事,但如此惨死却是她所不曾料到的啊!
这天夜间,林昭在未名湖畔的迷茫夜色中向我说:“这或者是一个悲壮的祭日!这或者是一个悲壮的祭坛!这或者是一个悲壮的牺牲!或者会流血!但愿不流血!”
从此,她不再如昔日凌厉,什么话也不说,什么文也不写,每日仍在那尘封似铁、霉味可人的善本书库里静读,这反常还应以5月22日迷茫之夜的浩叹为起点。那天次日,张玲问我:“林昭昨夜喝了多少酒?”我愕然了!她说,“她还醉着,枕头上全是红色的酒!”据说她一直僵卧了两天才坐起来,在桌上的一张破纸上写了十二个字,即:“天之我,如不我克!此责其谁?”前两句她引用的是《诗经·小雅·正月》中的诗句。
其实,她醉卧如死的时候却有人并不肯放过她,决不肯善罢甘休!她发言的次日,便有一个人写了一张大字报诗,题名《致林昭同志》,她开始被置于“左”的火力之下,毫无疑问,这一张来之有目的的大字报诗,宣告了林昭厄运的开始。
同样是这个“写手”,又写了另一张大字报诗,如下:
向左!
向左!!
向左!!!
共和国的公民
我们守住每一个窗口,
举起我们的枪口:
向右!
向右!!
向右!!!
还是这个“写手”,又写了一张大字报诗,题为:《是什么时候了?》,是针对我来的。
而俄语系四年级的学生杜嘉蓁,以“杜真”之名写诗《组织性和良心——致林昭》和《是时候了》,驳斥“向左、向左”者!
口战之后,文战继续着!
但林昭却是沉默了!她开始在她的班里被批斗。
1957年6月8日之后,“右派”已被明判为敌人,与大餐厅南门正对着的学生宿舍楼16斋的北墙上写着一排白色大字:“一切资产阶级右派都是反动派”,宣告了北京大学反右派运动的开始。这时,我已处于被监管状态,我班有两位同学已跬步不离地与我朝夕“厮守”!直到暑假,我被通知“留校等候处理”,不能回家。那两位同学一位家在武汉且有妻子,一位家在上海,皆因“伴我”而不得归去!校园内空空如也,少有人行。有一天,我竟意外地遇见了林昭,原来她也没走,一直独自躲在宿舍里读线装书,却并无人监管。她告诉我:8月间要到中国青年报社实习,有机会可去找她,实习完回上海。并留下电话号码。这真是喜出望外!没有料到:在这被监管、被隔离的灰色的7月里,竟得到与林昭会晤的更多的机会,这真是“天作之合”。
负责监管我的两君,其任务旨在不放我逃走便算胜任,他们毕竟是我的同窗,对我甚知,起初甚严,继乃渐懈,后则渐宽,直至只要晚间能回宿舍便可。于是我便常到东单十三条中国青年报社去与林昭见面。校内18斋东门外有一个电话亭,内设外线电话,免费使用,我几乎每天都要与林昭通话,她如无事,便约我进城会晤,每次约在下午,回校则已是午夜,从西直门到颐和园的332次车的末班九点半即无,故我只能走回北大,回来后,二君均已鼾声如雷,次日亦不追问。
林昭8月中旬实习结束,即将返沪,临行前的晚上,约我见面,我又到十三条西口等她,她如约而至,我们一同步行到什刹海,其时天色已黑,夏日昼长,天才黑即近八点半,这一次什刹海的星夜荡舟,今天看来已可称得上“空前绝后”之举,已是永远失去了的历史。记得她告诉我:编辑部转来一部长篇小说手稿,题为《青春之歌》,其女主角也姓林,也是北大女学生,也是在学生运动中遭受波折。她说她刚刚看,稿子还要讨论。
林昭离京而去,却不再来信,直到9月开学,我又随班上课,这时我已经是四年级,开始写毕业论文,游国恩先生已找我谈过两次话,于是我又天天跑图书馆善本书库,读线装书,却未再遇见林昭,也不能向人询问她何以在沪未归,只让疑团在胸而已。中秋节后,竟收到她的一封短信,又是意外,信中只言暑期回沪后病发,咯血甚烈,在沪求诊,于家休养云云,并写诗一首如下:
醉不成欢愁依旧,思绪缤纷共相就,
弄章琢句涂鸦满,暗风入窗凉初透。
水深浪阔君如否?冠盖京华斯人瘦,
霏霏无尽江南雨,梦回冷泪湿薄袖。
她预感到大难将临,危险在即,而我却还盲目乐观,以为批也批了,斗也斗了,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账算清了!倒有了一点轻松之感。我给她回了一封短信,大致讲了几句盲目的乐观,也写了几句诗,聊表思念之情。
1957年下半年反右未歇,全校各系班组在向纵深搜求而挖(右)、划(右)、批(右)、斗(右),但所不同的是,人们似乎都极疲惫,似乎都静静地反思着。这场斗争,开创了一个崭新的局面:在中国绝不会再有异议之声,更不用说逆耳之言,一切都一呼同应地悦耳与赏心!那些“以身试法”的右派分子已成过街老鼠,其实比过街老鼠还狼狈;老鼠过街尚可迅速窜匿,而右派分子则无处藏身,日日“过街”于众目睽睽之下,随便什么人,在随便什么地方,认出某人是右派分子,只要喊一声“站住!”那就须从命立定,而后听之任之地为其所骂、所打、所凌辱、所刁难,凡有此情便会迅速聚众围观,同仇敌忾,众声怒斥、众拳脚交加、众唾齐飞,直到他们满意、快意、情尽、兴足而罢!谁若稍有反抗,其后果当然严重,拳脚之下,颇感由重量级而升到最重量级!所以,别看北京大学的堂皇学府之巍峨,别看那里曾是蔡元培、鲁迅、李大钊、陈独秀、马寅初的思想田园,却不见得处处、事事、人人皆都闪烁着“科学”、“民主”的光辉,而这类行为尤以当时刚刚考进北大的五七级新生最甚!他们没赶上暑期前的反右派斗争,却都有“打落水狗”的勇敢与兴致,藏在他们心中的动力是什么?是“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式的娱乐,还是“坚刁自宫”式的求宠?真是叵测!我有几次在从餐厅走回宿舍的路上,便被这些素不相识的少年认出,于是便被堵截,用中学生的腔调呵斥,踢掉我手中的搪瓷饭碗,说:“饿死你这个反革命分子!”而后用脚把饭碗跺扁,大骂而去,已颇具十年后的“小将”之风!“我明白了,这是他们娘老子教的!”至于还有一些人,则惧怕株连,见右派皆避之犹恐不及,而右派分子之间固已不许往还,遇于途,只有“道路以目”、无语互视而已!
12月的一天,北方冬早,寒气凛冽,我独自由西校门走出,向北往圆明园方向走去,十分意外的是:在那静无人的小路上竟与张志华未期而遇!真是喜出望外!
张志华,这个中文系新闻专业的右派分子,也是由于被聘为《广场》编委而罹祸的。他是福建人,才华横溢,会写一手美妙的抒情诗,《红楼》第2期一次就发表了他六首《大学抒情》。这天我与他的圆明园之晤,如果被人发现,便会带来一场灭顶之灾!幸而其时奇寒,圆明园废墟之间更为荒凉,谁肯来此谈情说爱,此可谓苍天之助!他告诉我:“林昭回来了!”又是喜出望外。他讲,“今天上大课,竟与林昭坐于比邻。”(五年以后,在北京南郊的监狱里,我又与张志华相遇,与这一次圆明园之晤相同,也有喜出望外之状,他简短地告诉我:他到上海去找过林昭,但她已被捕了。)
于是,我希望在校园内也能够遇见林昭,但是一直没有如愿。待到12月21日,星期六的晚上,我独自从南校门走到海淀。五七年的海淀是一片田野,只有一条南北向的泥路坎坷而狭窄,一到夜晚,连路灯也没有,只有几家小店铺的门内闪出微弱的电灯光,给漆黑的街上投上一方光亮,而惟一热闹的地方应数那坐落于路西的新华书店,那狭窄的店堂里面,一进门摆着一个两米见方的案子,上面摆满书刊,许多人都围站在那里捧读测览,我也挤于其中漫无目的地翻阅,我无意地一抬头,竟看见林昭也在这书案的一边,在我的斜对面看着我!她围着白毛线编织的长围巾,连头都包着,又戴着口罩,只露着一双眼睛。此时,围在这书刊展销柜台周围的全是北大学生,我料不会有人认识她,但认识我者确是不乏其人,“打落水狗”的余勇当然尚多,但余兴确已太少,更何况在此浏览者多不是一年级的那些“同学年少”,一种“壮怀”不断地“激烈”,也会带来厌倦与乏味、无聊与肤浅,说到底,在北大最主要的是读书与思考,“道不行,乘桴桴于海”,这正是一种层次。所以,一场“山雨”倾盆之后,打与被打、斗与被斗,都化作噩梦般的记忆,以至四十年后的百年校庆大家相逢一笑的时候,都笑得十分尴尬与惨然!而且只说“天气很好”,别的,则“不好说”了。
正是那么一个对人格扭曲的时代,连北大的空气与传统也扭曲成象征派雕塑,谁都不应该迷信或想象那里何等圣洁,那里从来就没有“圣洁”过!过去了的一百年中也绝无此事!始终是“光荣与耻辱”杂糅的闹市,(钱理群先生最近作的《北大百年的光荣与耻辱》的学术报告,言之甚确、甚详。)而且,“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屈原《卜居》)的境况时为主流,翦伯赞先生与夫人就双双自杀在那里,马寅初校长就被从那里赶走!百年校庆期间,我去拜见久别的恩师林庚先生,他居住了半个世纪的燕南园故居已陈旧不堪,墙壁与地面都已驳落与漶漫,园内一片荒芜。室内放着的仍是四十年前我在北大读书时看见的沙发与木椅,老人家八十多岁的高龄,静静地坐在那狭小的窗前。我的老友谢冕兄向我说:“林先生今天最大的困难就是太穷。”谁能想到,这位誉满中外的诗人与国学大师,他的学生中有些人今天已飞黄腾达,风云于政坛与学坛之上,也以“大师”的姿态大讲什么什么“国学”之类,“雷鸣”不休,而这位培训“大师”的真正大师,却寂然地坐在久居半个世纪的故居里,用昏花的眼睛看着那狭小的废园。当我向他提到他的诗集《春野与窗》,老人家便又回到他的华年的回忆中去,吟诵着:
春天的蓝水奔流下山
河的两岸生出了青草
再没有人记起,也没有人知道
冬天的风哪里去了
仿佛傍午的一点钟声
柔和得像三月的风
随着无名的蝴蝶
飞入春日的田野
真是美极了,把人带到一个优美的意境中去!而后,又从兴奋中的华年回到寂寞的故居,依然坐在狭小的窗前,“好像一段果木头”!他还零碎地记忆着往事,而且还提到一个女学生之死。他的回忆又把我的思路拉回到1957年12月21日的晚间,由他的废园向南顶多也不过三百米的距离便是那海淀新华书店,那个夜晚,那次巧逢真是太珍贵的一次话别,从此,大家皆沉入离散!这是在尚称自由的日子里的一次相逢、一次离散!真可谓苍天悯人!而九年以后,在上海提篮桥监狱里,又有一次相逢与离散,那已经是铁窗下的悲欢,林昭诗中谓“吞声九载”便是。这也是我们所不曾料到的啊!
那天晚上,林昭转身走出书店,向北进入一条极狭窄的小胡同,当然漆黑,我则随之前行,脚下坎坷,胡同很长,走了许久才见一片星空,眼前是西郊收割完了的稻田,一片平阔的广野,此处说话算是最佳之处。她说:“情况已到了最严重的关头,我们都要时刻做好被捕的思想准备!”她说,“你记住我的家庭住址,不管磨难多久,也不能失去联系。”于是她说了两个地址:“一、上海茂名南路159弄11号,二、苏州乔司空巷15号。”并也叫我讲清我的青岛家庭住址及家兄名字。其时身边无笔纸,只可强记于心中,而在当时的形势下也只能如此,写在书面的东西都是极易引起祸端的。
如此绸缪是准备着一次不测的离散,这预见其实四天之后,即1957年12月25日清晨被证实了,那天我被秘密逮捕。那两个地址乃深深地、暗暗地埋藏在我的记忆里,八年之后,已是1966年初,我从监狱走进劳改农场之后,这心中暗暗地牢记了八年的地址终于化作一种“寻觅的程序”,与住于上海的林昭的母亲许宪民先生取得了联系,但那时林昭已于六年前被捕入狱,而且判决为有期徒刑二十年。
终于夜深,北京海淀西郊的冬夜幽静而奇寒,所有的光都熄灭了,只有天上的寒星,这世界上似乎只有我和林昭两个人,这时似乎勿需再多虑被谁发现,我们又穿过狭窄曲折的小胡同,回到海淀大街,万籁俱寂,一片漆黑,走了大约百米左右,便到了北大西南围墙之外,中关村的东西大路由此向北经北大西校门通往颐和园方向,此处电线杆上有一盏路灯,在这里我们站下了。林昭取下口罩和头巾,似乎要留给我最后的印象,我看到两条粗粗的短辫子上面系着白色的蝴蝶结,她的面色苍白,在路灯的微光下更显得清瘦。她告诉我:星期三要到北海医院去查体,星期三之后再见面。她礼节性地嫣然一笑,于是分别,她向东往南校门,我向北往西校门各自而去。今天想,才知道一个故事从这儿真正地结束了!
这个故事是什么?我想就称之为“北大往事”吧!
三天之后,即12月25日之清晨,起床铃刚响,校园内夜色未尽,我被传至校办公楼二楼之办公室,被秘密逮捕,直到1979年11月24日上午,在山东省的一个监狱里,由北京市中级法院来鲁裁决平反,悠悠二十二载风雨之途、辗转羁押于荒原大漠之间的艰辛历程,化为一场难忘的梦!
我被判刑八年,1965年12月24日“释放”。“四人帮”时代的“法律”为局外人所不详,刑满者并不能回家安居或步人社会乐业,而是强留在劳改队里仍旧进行着所谓的“继续改造”,我当然不能例外,这就是那来自“最高指示”中的“杀、关、管、放”四字诀中的那个“管”字的含义。“管”,就其本质而言仍是那个“关”的继续,但也稍有差别:“管”较之“关”的最大区别(或曰“优待”)就是可以请假回家探亲,尽管准假极严,假期极短(至多一周),而且每年只准一次,但,毕竟还有一次!
另外,就是允许通信:信写毕不准封口,必须交给管教干部审查,由他们寄出;若私自寄信,一旦发觉,他们可以到邮局去把信追回,那就要大祸临头!外面来信当然必先经过他们之手,待发给本人时已给撕开!这种行径往往使人联想到“初夜权”的横暴与恶劣!
他们对隐私最感兴趣,极为关注别人信中的异性话题。我有一位昔日的女同学叫“慕容佳”,她来信问候,嘱我“注意身体”云云,信被“审查”之后,他们从字迹之娟秀及名字为“容佳”(他们作如是说!不知姓为“慕容”)则断定来信者必为女性,于是兴致生焉,追问再三。
如此“邮路”,大大限制了我与外面的联系,幸好,林昭的母亲许宪民先生的名字不像女性,又加许先生字迹雄劲,语言苍老,故他们判定这是一位“老头子”,才免去许多纠缠。我与许先生的信件往还皆用“暗语”——其实不过是稍作文言和稍用典故而已,而这些“窥私癖”患者则瞠目不知所云,我与许先生却是十分默契,我终于确定1966年的4月底或5月初到上海探望林昭。我深知探望犯人必须是直系亲属,我于是建议许先生与上海监狱当局交涉时说我是林昭的“未婚夫”,其实这仍极勉强,因为未婚男女仍不是法律意义上的亲属,但惟此一计,别无妙策,后来许先生来信说:“此计奏效,已获允准。”
我于是提出请假,对于一个刚刚释放的犯人,劳改队里似乎有一种约定俗成的通见:允许回家一次。这种“一次性”的专利般的“优待”则表现为此假一请即准,我亦如是。这就是说,我又可以走向阔别太久的人间之路了。那时,我正在河北省某地的一个劳改农场,途经天津,回到阔别九载的青岛,(我自五六年寒假回家,开学赴北大,五七年未能回家,后又八年徒刑,共别九载。)周围的邻居都用警惕的目光窥视着我这个反革命分子的归来。阔别九载,祖母早已谢世,父母老矣,发如冬雪,家中多了一个女人,那是我的大嫂,还有一个六岁的女孩,那是我的侄女!我的大哥因我的沦落也被株连,在小人、恶徒的欺凌之下过着仰人鼻息的生活!他毕业于中国南方的一所著名大学的中文系,他的师友不乏其时及当今学术界的赫赫巨擘,而他却“一贬再黜”,终于在山东的一个穷僻的小城中学里,与我同步熬过了“反革命亲属”的类似元代“南人”的岁月,过着“不敢不局”的生活!他的破旧的桌上堆积着的二十年来风雨自知的结晶——那一千几百首的古、近、今体诗词手稿《那复室吟稿》两卷,那“角吹梦断徒慷慨,诗赋魂销自惨悲。人别故园长去后,千秋留诵是宏辞”的咏二安祠的幽思,常使人感到是他对自己半生艰辛的浩叹!
他右耳早聩,惟仗左耳偏听人间真假言语。“文革”之间,一次批斗,一“小将”高喊:“他弟弟是反革命,打死他!”于是一掌击于左耳,从此连“偏听”也不能,变成了他自嘲之的“真聋天子”了!近年来,我的在异国当一名国家机关的“代表”的侄子买来价值连城的助听器,但已无“助”于听,再不能使他进入这喧闹的世界,分享那啁哳的合鸣!他只能用一双昏花的眼睛看着这熙熙攘攘的潮流,真正“目听”这衣冠多姿的人生!他现在早已是一所大学里的教授了,作为弟弟,我带给他的惟一的“贡献”,就是这二十多年来的屈辱的人生!如此而已!
但他却沉重地内疚着,他告诉我:“1960年秋天,非常意外地收到林昭从上海的来信,询问你的情况,也询问我们全家的情况。我给她回了信,告诉她我正被管,你正被押,惟有三弟正在医学院读书。恐中有诈,要求她寄一张照片。信寄出未久,即收到她的第二封信,写得很长,羽声慷慨,说她的妹妹也在学医,‘今朝为士,不为良相,当为良医’。并寄来一张照片,背面题诗一首。”他从一本旧日历里翻出夹在里面的那张一寸照片,背面的诗如下:
楚头吴尾劳相关,顾影低徊敛鬓
困顿波涛佳岁月,凋零风雨旧容颜。
堪憎勿怪人争避,太冷应疑我最顽;
粉黛滔滔皆假面,笑君犹自问庐山。
正因为是一本旧日历,当年的抄家才幸免于火,而其他的书皆被付之一炬,包括那夹在书中的两封林昭的信!他还说,“林昭第二封信中曾提出要到青岛我们家来,当时,因你在押,街道治保人员对我们家监视甚严,若林昭来此,必然会为他们所注意,那时我们家其实是一个险境,她来此岂能安全!所以我回信把情况告诉她,未料,从此不再来信。”他内疚地说,“是我把她拒于千里之外,早知她当时和以后的处境,无论如何也得叫她来此:避难也好,探访也好,或者能够躲过那次灭顶之灾!”
其实,并非如是,两天之后,我抵达上海,许宪民先生告诉我:林昭尚未收到第二封信就突然被捕,当然更谈不上再写回信了!
许宪民先生告诉我,当逮捕了像我这一类的“极右分子”以后,北大开始了大规模的处理右派行动,林昭由于她那句“组织性与良心的矛盾”以及与我往来较多,而划作右派,她陷在悲愤之中,不吃,不睡,终日泪流满面,她说她的心在流血!终于在一个夜里吞服了大量的安眠药,被同室的人发现,及时抢救,没有死成。于是被认定她在对抗,“态度恶劣”!宣布加重对她的处分:劳动教养三年。她不服,跑到团中央质问:“当年蔡元培先生在北大任校长时,曾慨然向北洋军阀政府去保释五四被捕的学生,现在他们(指北大领导)却把学生送进去,良知何在?”其实非但无用,更招来不测之难!后来,北大中文系负责新闻专业的副系主任罗列先生担心林昭体弱咯血,若劳动教养可能会折磨而死,于是出面为她担保,经过他冒险游说,总算奏效,把她留于新闻专业资料室由群众“监督改造”,被指定在苗圃劳动。1958年6月21日,北大新闻专业并入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资料室随迁人大,林昭亦随至人大新闻系资料室,她的工作则为学校编写《中共报刊史》收集资料,整天查旧报纸。而这时那里已早有一位女士,这就是王前女士。她同情林昭,对她多有关照。1958年下半年到1959年底,林昭在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资料室的心情愈益不佳,咯血加剧,乃请假要求回上海家中医疗休养。这个请求一直拖到1960年的春天,由当时的人大校长吴玉章先生亲自批示准假。许宪民先生到北京接她回沪,临行之前,与王前女士依依惜别,约以来日,并合影留念,谁知乃是永诀!在那张四寸的黑白半身照片背后,林昭写了一首绝句:
风雨同舟始相知
看记天涯共命时
今日握手成一笑
胸怀依然凌云志
她与王前女士并肩而坐,都有微笑,但却又是笑得那样惨淡,那样凄然!林昭回到上海后生活在母亲、妹妹身边,疗、养皆好,日渐康复。她体力稍好,便常到图书馆、公园,逐渐结识了几位青年友人,往还渐繁,不免语涉国事,认为彭德怀受冤,对他处理不公;对大跃进造成的破坏和大批的饿死的人,深感不平;认为南斯拉夫的情况与中国有类似之处,很值得参考借鉴。他们写成文字,上书北京,交邮寄出未久,上海公安局静安分局便派人去苏州将林昭逮捕(此时林昭在苏州家中养病)。未及一月,其父自杀而逝!她先被拘于上海第一看守所,音讯全无,一年多后,直到1961年底,竟不判不放。1962年初,静安分局竟通知“保外就医”,许先牛把林昭接回家中,并一起返回苏州故居“隐居”休养。但至12月,又被逮捕,投进上海提篮桥监狱,未久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从此一去未归,直到被密杀了结。
实际上,一直到今天也没能说清她到底犯了哪些“罪恶”,到底都有一些什么具体的必杀之罪!即令一直到1980年8月20日上海高级法院为她作出平反的裁决,竟然也仅仅就只是“裁决”,也没有指出处死时的罪名与罪状!她的母亲惟一能知道的就只有每次接见时那些管不了多大事情的狱卒们的口头禅:“她不服从管教,抗拒改造!”“她谩骂政府干部,绝食威胁政府!”云云,说来说去,都不是判处二十年的原因,而是服刑后的表现——这是与判刑毫无关系的事!但这些“表现”却积累成后来的杀身之祸!据说(据狱卒、狱吏们说):她用记日记、写诗词、写血书等方式控诉冤情,表示抗议,表示自己坚决斗争到底的决心——总之,九年的狱中生活斗争,她留下了大量的诗文稿、日记、血书等书面材料,这些材料记录了她狱中生活受难的真相!但这些材料也如她的遗体一样,也是下落不明、不予交还!
我决定到狱中探望林昭,抱着一种莫大的、奢望般的希望去看她,那希望的内涵似乎只有一点:开导她从“顽抗”中退下,争取避开危险,保住自己!但这奢望真是太奢望了!后来的事证明了这一点!彭令范打电话,询问监狱当局他们确定的接见日期,对方说:定在6号!
似乎是走向一个节日,又似乎是一次约会,6日上午八时,我与许先生一起到监狱传达室,值班人员便向里面打电话,我们马上获准“进去”。二门内的一间办公室里,先由监狱长段某与我谈话(三十年后才知道他是副职),他很严肃地说:“允许你与林昭见面是我们经过研究的一次特殊照顾,我们希望能使林昭得到感化而翻然悔悟,监狱你是知道的,你如果做出不符合我们要求的行为,其结果你是清楚的的!”我点头唯唯。在当时只有一个想法:只要能见到林昭,什么样的委曲求全都可接受。因为我深知:朝令夕改、出尔反尔,是他们的惯计,诺言与谎言在他们那儿是没有什么区别的!他又说:“经过研究,这次接见定为两次:今天和明天两个上午。”他的话极简要,然后就引导我们向狱内走去。来到一个大院,高大黑色的铁门迎面而立,视之弥高,这便是真正的牢房的总外门了。铁门是南向的,其东侧就是接见室。段副狱长把我们带到室内,又引进内室,但见西窗下放着长椅及一张条案,案子这边摆着大约十余排长椅,真像一个“会议室”。案子的南端是一个高出地面约五十公分、设有两级台阶的木制“讲坛”,其上摆着犹如大学课堂上的“讲台”,又像是商店里的柜台,其后也放着长椅。走进此处,段副狱长让我坐在西窗下的长椅上,他坐在我的右侧,许先生坐在条案一端的单人木椅上。少时,脚步声自外室响起,进来的是三位衣着警服的男子,段副狱长介绍:他们是狱内的管教干部,其中一位是直管林昭的队长,语罢告辞而去。他们列坐在我的两侧。少时,又闻脚步声,进来的是四位便装年轻女郎,她们登上“讲坛”,在那“柜台”后面的长椅上并肩坐定,一齐望着我。她们的任务是什么,我怀疑是翻译或录音员。不久,又闻脚步声,一列佩手枪的武装部队鱼贯而入,大约有二十人左右,列坐在那一排排的长椅上,都极严肃,昂首挺胸,一齐望着我,可谓睽睽相觑!于是,这一间空荡荡的接见室顿时“人满为患”,气氛也一下子紧张起来。看起来,这真是一次极不寻常的“接见”!确如段副狱长所说“这是经过研究的一次特殊”的举措!他们如临大敌,既做了技术上的安排,又做了弹压的准备,由此,可以推论林昭在上海狱中真可算是“头号要犯”了。
接见室内人已满,惟有我对面的长椅依然空着,是虚席以待。
终于又闻脚步声自外室响起!我的神经突然紧张,一下子达到了极致:我意识到与我阔别九载、历尽苦难的林昭即将出现在我的面前!
林昭终于走进接见室!她的脸色失血般的苍白与瘦削,窄窄的鼻梁及两侧的双颊上那稀稀的、淡淡的几点雀斑使我忆起她那花迎朝日般的当年!长发技在肩膀上,散落在背部,覆盖着可抵腰间,看来有一半已是白发!披着一件旧夹上衣(一件小翻领的外套,已破旧不堪了),围着一条“长裙”,据说本是一条白色的床单!脚上,一双极旧的有襻儿的黑布鞋。最令人注目而又不忍一睹的是她头上顶着的一方白布,上面用鲜血涂抹成的一个手掌大的“冤”字!这个字,向着青天,可谓“冤气冲天”!
她站在门内一步,向我嫣然一笑!整个室内三十双眼睛都一齐注视着。我无法猜测此时此刻他们都想了些什么,是不是都进入了“一级战备状态”?还是想到人世间有大悲怆、大无畏、大欢喜、大冤枉!整个室内无论是带枪的武士还是不带枪的狱警,以及那便装俊美的女郎,都被这一笑的嫣然而惊诧着、困惑着,甚至是震撼着。后来,他们告诉我:在他们的记忆里从未见过林昭的如此一笑,这实在是她这八九年来在这黑暗、阴冷、与世隔绝的非人世界里的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展现的迷人的、永恒的美丽与春色!使我又依稀地看到那两条粗粗的短辫子以及飞飘着的白绢蝴蝶结的昔日风采!
我从座椅上站了起来,似乎也有微笑,静静地看着林昭缓缓地走向那个虚席。她捧着一个旧布包,一大卷卫生纸。一位身着医生白大褂、内着警服的女警医一直在搀扶着她,她们的身后,是一位佩枪的警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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