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往事(小说)4-6
4,我曾经很羡慕孤儿。非常羡慕。人要是没有父母多好啊。像孙悟空那样,从石头缝里蹦出来,就可以天不怕地不怕,无拘无束,无牵无挂。
我也曾经以为自己是孤儿。我的意识里没有父母的概念,一直到将近十岁的时候。有一天一个自称是我妈妈的女人拉着我去一个陌生的家看一个陌生的男人,指着他说那是我爸爸。爸爸,多陌生的一个称呼,多陌生的一个老男人。
我一直本能地惧怕男人。也许就是因为,在我的人世观念形成之初,没有父亲出现过。男人这个世界,对我来说是危险的,他们透着一种沉重而恐怖的气息,逼迫我远离。
父亲的出现只是更加证明了我的嗅觉敏锐。
有谁的家庭没有过争吵吗?经历世事之后,我知道,人间处处是幸福的假面。揭开那层光鲜的保护膜,人心都是千疮百孔。
14岁时,我不知道这些。
我的世界是那么小,小到我以为天下所有悲伤的事都发生在我一个人身上。我应当是那种早慧的小孩,很小便会体味人心冷暖。很多长辈夸我懂事,却没有人知道,懂事乖巧的表象下,我独自承受了多少被无限放大过的委屈,才伪装出那么善解人意。
父亲和母亲的不和我是在12岁那年察觉的。那时他们结束两地分居团聚不到两年。两年的朝夕相处,足够暴露出自身的种种不足。他们之间十几年天各一方相思残留的温情很快被消耗殆尽。取代的是绵绵不绝的冷热战争。他们两个该是我最亲近的人,却因为不曾从小耳鬓厮磨过而如同路人。苦恼的是,这两个路人突然永远围绕在身边,并且不停争吵。我无法捂住耳朵,便只能哭。只能偷偷地哭。
我是世界上最悲惨的那个小孩。我看《悲惨世界》的时候知道了这个词。我忽略了故事的内容,记住了悲惨这个词语,像记住了一个亲人。
5,我不知道父亲母亲之间怎么会有那么多值得争吵的事。印象最深的是母亲反对父亲吸烟。那时母亲已经人到中年。人到中年的母亲为人处事依旧简单而偏执。母亲一直试图改变父亲,或者希望父亲为她而改变。在母亲看来,改变意味着爱。爱的力量应当无穷大,改变就是抬手放手那么容易。无论多么习惯的事,也无论多么依赖的事。
大概母亲已经意识到父亲对她的爱浅淡而稀薄,母亲便愈加激烈地要求着,索取着,证明着。
父亲却没有改变。
应当说父亲是努力过的。他几乎不在家里吸烟。不过,并不说明他听从母亲停止了吸烟。我不知道是父亲不愿意不主动改变还是不能够。我也见过父亲嚼过戒烟糖,喝过戒烟茶,还吃过母亲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戒烟中药。如此看,父亲似乎努力过。
我后来问过母亲,他们结婚之前她是否知道爸爸抽烟。知道。母亲点头。明明知道却跟他结婚,那为什么还不能忍受呢?我以为他会戒掉。母亲说。
为一个人改变,何其难。爱情的力量没有那么大,尤其已经走进婚姻的爱情,在生活粗砺的摩擦中日复一日地枯萎下去,它只会让人努力挣扎着维持自我以示反抗,或者以示活着。这种状态下奢求对方为自己改变,不啻于天方夜谭,无心也无力。
父亲带回家的烟味让母亲感到窒息。母亲的嗅觉极其灵敏,即使父亲用风油精,清凉油这些重气味的精油掩盖口腔和身体的气味,母亲还是会迅速觉察出真相。
母亲那么敏感,大概是女人天生的直觉,也因为太看重父亲了,为此她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开放着,承受来自父亲的微小的气息和动作。
父亲总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跟母亲撒谎说他没有抽烟。而母亲调查研究的结果表明,父亲偷偷地吸烟了。
这个时候,就不止是父亲不爱母亲不肯改变的情感问题了,而是更为严重的人品问题,父亲撒谎。撒谎就是欺骗。婚姻里的欺骗不亚于精神背叛。
还有比背叛更伤人心的事情吗?
这是我替母亲推导的结论。
我没有跟母亲深入谈论过这个问题。虽然我很想知道母亲彼时彼刻究竟是怎么想的。为什么那些年那么歇里斯底地跟父亲闹。这是没有答案的问题。
我想即使今天母亲回顾当初大概也不能给自己一个清晰的解释吧。往事已经淡如云烟。谁都无法理解为什么当初它们是千万根刺,扎着轻易就会疼的心。这好像论证着一个真理:谁都不是谁,即使现在的自己和曾经的自己。
如今我可以理解母亲。可以理解所有当初不能理解的事情。每一件事的发生都有因缘来去。只不过没有人有时间有耐心去认真厘清细究其中的丝麻交错。生活排山倒海地前进着,被翻卷其中,狂乱而茫然地活着,是绝大多数人的状态。
如当年的父母,如现在的你我。
6,
那段时间一直是母亲尖利的争吵声。父亲多数时候是沉默的。沉默可以跟很多词语连在一起,比如宽容,比如大度,比如承受,比如坚韧。沉默也可以论证着相反的态度,比如冷淡,比如漠然,比如无所谓,甚至比如轻视。
沉默的父亲让母亲更加抓狂,没有对手的吵架是多么孤独无趣的事,如同机关枪激烈地扫射出去,前面却空无一物。那种寂寞和失落无以言喻。
无以言喻的寂寞和失落之后紧跟着的就是绝望了吧。离婚——!这是母亲对于父亲沉默的拼死抗争。身在官场却以艺术家自诩的父亲是虚荣而懦弱的。那时候离婚并不是件光彩的事情。我相信离婚的念头在父亲的头脑里盘旋的频率不会低于母亲。只是权衡前后左右,离婚只会劳民伤财。
永远记得我跟哥哥跪在母亲面前痛哭流涕的样子,请求母亲不要抛弃我们,保证我们会听话,做一个好孩子。
只是,身为孩子的我们有什么错呢?
几十年过去,我依然记得那一幕。母亲坐在那里,神情冰冷,脸上有依稀的泪痕。父亲则在角落里坐着,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小孩。我的姨妈满面泪水,呵斥着一旁无所适从站立的哥哥和我,你们两个还不给你妈妈跪下,求你妈妈不要离婚。难道你们想当没有妈的孩子吗?!姨妈声色俱厉的样子让我感觉所有的一切都是哥哥和我造成的。
我记得我是多么不愿意跪下。我能感到的只有屈辱。那种强烈的屈辱让我在很多年后明白我是多么倔犟自私的一个小孩。
我一直觉得下跪是中华文化的糟粕。那种深入人心深入血液的人上人,人下人的观念造就了这么扭曲的文化。年少的我是那么本能地反抗着那些束缚在我身上的条条框框,直至反抗变成自戕。
不是我的膝下也有黄金,而是我觉得没有事值得我跪下哀求。那几年之后,母亲曾摸着我的后脑勺神情轻蔑地说我有坚硬的反骨。我想说,其实我最硬的那块骨头起初长在腿骨间,它那么挺直,不会弯曲。他们折断了它。只是那天我还是跪了下去。
我想我总是欠着母亲一跪的。她给了我生命。
13岁的女孩。很多年后我的目光时常流连于那种看上去十三四岁的女孩,看着她们,想着当年的自己。谁会知道呢,这些看上去懵懂无知的孩子,内心里隐藏着怎样的薄凉世事。
贴主:尘凡无忧于2023_03_18 8:35:46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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